(一)醉半世•誓如莲
更漏长,晚钟低鸣幽幽。
紫柰香幽香缠绕床慢前,淡淡怡人之气弥漫了整个七阁。
这香仿佛燃不尽,已是七日了,白九年仍旧沉迷梦乡,而千影夜夜守着她,饮茶斟酒,不曾入眠。
伶仃晚风悄然潜入,是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
进门的是一妙龄女子,白衣翩翩若仙出尘,月华也难拟这挽霜之色。红袍披肩,顺着白衣而下,若瓣瓣红莲随白波而逝,美而无尘。
这是千影第二次见到这样无暇的红色,纯粹的叫人忍不住多瞧几眼,若是再有一次机会,他想他或许会狠狠抓住,再不放手。
良久,千影扣下茶盏,暗无声息的收回目光,轻轻道了声:“妙戈姑娘,请随意。”
“嗯。”女子微声回应,拖着长长的白衣红袍坐在千影右侧,微暖的眸光越过他月华色的肩,停在他被血色染了大半的背脊上,道,“千影先生这伤,还是上点药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不紧不慢从红袍中取出白玉瓶子,里面自然装着上好的金创药,可千影却没有收下的意思。
“你家大王的药自然是上等的,我若上了,不消几日就能痊愈,说不准,连疤都无法留下,如此,便枉费我这数日对疼痛的隐忍了。”
“这么说来,先生背上一定有什么秘密,也一定是个柔情的秘密,或许,和榻上姑娘有关。”妙戈抿唇微笑,素手将白玉瓶更推近千影,补充道,“妙戈知道,繁锦珠玉先生看不上,可妙戈实在身无长物,只能以这赠先生,以报先生助我之恩。”
听着妙戈的妙音如丝,千影也未多言,反手转过白玉瓶,收入袖中,道:“紫柰香安眠,白九年很快就会梦见你的故事,她会感动,醒来自然会帮你,不消你拿什么来换。”
“妙戈不想先生为我坏了七阁规矩,她毕竟是先生心爱的女子,况且,我也不想欠先生什么。”
闻言,千影突然陷入深深的沉默,半响,灭了紫柰香,笑言:“不如妙戈姑娘把来世的来世许给本公子?”音落,妙戈一脸沉静,并不言语,而千影已是自毁了自己的话,“妙戈姑娘别见怪,本公子玩笑惯了,其实,姑娘慧心,已是最大的报酬。”
“先生风流却专情,妙戈初次见便知晓,自是不会见怪。”她微微勾起嘴角,转身踏出雕花的木门。
紫柰香灭,白九年将醒,她原本是可以一走了之,却终于忍不住回眸低笑,眼眸真诚:“先生,若有朝一日,七阁的主人看见你背上的疤痕,必会倾心相许。”
“不忙不忙,这么多时日都等了,其实倾心不倾心倒无所谓,本公子只是不想她忍不住学了我背上刻着的蛊术,便随意用刀剑毁了,朱血伤疤,也不知能否掩了那邪术?”他摇着折扇而笑,静静目送女子白衣红袍隐于夜色。
半柱香残,有月华色的身影在朱羽榻上颤动。
“有客人走了吗?”白九年扶额而问。
“嗯。”千影回过神,以疾速披了一件墨色长衫,竹刃扇挑起珠帘,踱步走到白九年身畔,道,“她留了些许血在轻魂墨上,白九年你若有兴趣便为她写个结局就是了,那是个白衣红袍的女子”
“等下……那女子可是青丝轻挽,木兰簪斜插,肌肤胜雪娇柔,一目柔情可化将军铮铮烈骨,灿若星辰的耳坠叮铛晃于耳翼,眉淡飘渺若尘?”
“嗯,白九年方才醒了?看的如此清楚?”
“她还爱穿妖红雪色的霓裳,美的不知是妖是仙,淡漠慧心的性子,举世无双。”白九年努力回忆着什么,拼凑着词语又问,“刚才来的,可是她?”
“是,她说,她叫……”
“妙戈。”白九年抢话,随即撇了撇千影默认的眸子,不禁有些惊讶道,“我方才好像梦见她了,看来,我可能有了银狐狸的本领了。”
这厮白九年沾沾自喜的说着,那边千影一个扇子就狠狠敲了敲她的小脑壳,一脸鄙夷道:“白九年美人,虽然七阁没有白日,但本公子还是觉得你可能没睡醒,还在做梦!这世间向来公平,银狐狸有知天下万事之能,却无力改变这一切,而白九年你有七阁书可改荣华,自然不可能有预知的本领,我看不过是谁执念入了你的梦,才让你梦见谁的往昔罢了。”
“是那女子的执念吗?”白九年随手下床,自言自语,月华色身子却不自觉飘到案前,执笔写下一段梦魇。
“你说,这是她的执念汇成的梦吗?”白九年喃喃,随手扯了张宣纸,将梦中之景一字一字记叙下来。
第一行,写着二月初,新柳攀芽。
二月初,新柳攀芽。
浓墨色屋檐下,早绽的柳絮随风散落,他手握银戈,乌色铁甲虽不合身,却也衬出他的英姿。
乌衣少年身畔,站着一粉雕玉琢的女娃,她雪色的肌肤仿佛与白衣融为一体,妖红色的皮袄覆在肩上,是说不出的娇小玲珑。
“唔,小女孩,你家人呢?”少年似起了玩心,冲着小女娃咧嘴一笑。
“家父不在,要我帮他看着宝剑。”女娃扬起头,落落大方的回了少年一个微笑,随即,又艰难的拖着沉重的银剑往反方向走了。
“看你连剑都拿不起,一个人要去哪?”不知是女娃惹人怜的外表激起了少年的保护欲,还是缘分劫数的牵绊,他心中的话不自觉就脱口而出了。
女娃闻言回首,却不理会他,继续拖着宝剑。
“不如我帮你?”乌衣少年礼貌询问,可已快步赶上他,二话不说便要提起那宝剑。
见状,女娃挺身而出,挡在宝剑前,一脸的不服气:“谁要你帮,我又不是拿不动?”
“那好,你拿一个我看看,你要舞的起这宝剑,我就不帮你了,还把我这银戈也送给你,好不好?”乌衣少年明显和女娃杠上了。
“不好。”女娃想也没想就拒绝,拖着宝剑继续艰难前行,身后还是少年喋喋不休的建议。
很快,女娃不耐烦了,随手指了一个青绿色的鼎,怒目圆瞪:“好,如果你举得起这个鼎,我就要你帮我。”
“好。”乌衣少年见她应了,丢了银戈,便向大鼎跑去。
而女娃见他离开,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她清楚的很,那大鼎要三四个成人才抬得起,所以对他没抱希望,纯粹是为了摆脱他的纠缠而已。
可她不曾想,自己才走了五步之遥,身后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称赞。
她忍不住回首,竟见农妇停了纺纱,商贩目瞪口呆,卖艺的人停了家伙,默默收了行囊,准备离去。
人海顷刻簇拥,是那个乌衣少年,他举起了青色的鼎。
而下一刻,越过无数看客的肩膀,他也看见那女娃使出全身力气,举起银剑,在漫漫天际划下一个弧度。
再然后,人潮涌动,他再看不见她了。只知道人群散去后,方才女娃站着的地方,空无一物。
而后,流年偷转,又是数年,他们再未相见。
不见,不是没有缘分,不然那一日初春,他们早该擦身而过的。
这一年,乌色铁甲已合了少年的身,他不再用银戈,已配了宝剑,站在屋前树下,已有了将军的气势和威严。
英雄宝剑,只差美人,可他一点不着急,身为楚国后裔,报仇乃大事,更何况,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谣言自楚国灭国之日便传出了,这可是个好机会。
不过这些,其实都是借口,他不过是忘不了多年前的那个女娃,不愿再找其他女子相伴罢了。
故事到这,白九年突然停了笔,笑着,不再写下去。
“后来呢?”千影疑惑的挑眉而问。
“后来,那乌衣少年在他朋友虞子期的教唆下,和他一起劫了一门亲事。”
“谁的亲事?”千影似来了兴趣,兀自倒了两杯茶。
“虞子期的妹妹。”
音落,千影没来得及咽下的茶水倾数喷了出来,一纸墨色霎时朦胧了去。
“我当时表情和你差不多,可惜我在做梦,不能有反应。只是后来又觉得没必要有反映了,其实是虞子期的计谋,劫亲那日他没有去,可乌衣少年鉴于朋友诚信,只得自己去了,劫到手之后,虞子期才下了书信,告诉乌衣少年劫的其实是他妹妹,要他负责呢!这时,乌衣少年才知道自己原来被坑了。”白九年说着,忍不住掩唇偷笑,却不知笑的是乌衣少年的无辜,还是千影唇角半个茶叶的狼狈相。
“虞子期以前和乌衣少年提过娶他妹妹之事,可乌衣少年不肯,借故推脱,可虞子期觉得世间除了这朋友没有谁再配得上他妹妹,于是就一面瞒着自家妹妹要把她强嫁,一面又教唆乌衣少年来抢亲,好来一个,霸王硬上弓。”
白九年继续欢乐的解说着,并随手抄起另一杯茶,一饮而尽。
“结果呢?”千影展开折扇,挡在面前,一面整理自己没形象的脸蛋,一面继续追问。
“乌衣少年无意揭开了新娘的头盖,却发现新娘似曾相识,原来,她就是当日女娃,名唤妙戈,至于乌衣少年,则唤作项籍。”
“然后两人欢天喜地拜了天地,百年同好了对吧。”千影很狗血的猜想后面的剧情。
“要是那样我早醒了。”白九年埋怨道,“妙戈不愿嫁,说若要她嫁,她便拿当日他留下的银戈自刎,所以项籍也娶不了了,最后可怜了虞子期,两边不讨好。”
言罢,白九年落座案前,轻轻研磨,轻轻展开了一纸七阁书。
“原来青梅竹马再相逢的故事能打动白九年,这么快就决定帮她?”
“后来的后来,她说了一句话,她说完,我就醒了,我忘不掉那句话,就算是为了那句话,我也要给她一个结局。”白九年静默的说着,戏宸笔已提起。
千影见势也保持安静,没有问她妙戈说了什么,因为他知道,那句话,妙戈对他提起过。
那是妙戈初来七阁的第一日,彼时的她,是一介游魂,却命数未尽。
她不敲门,安静的站在七阁门前,分不清恶善。
她一站就站了三日,千影无奈,只得开了青铜锁,再是一贯的作风,扇着竹刃扇,一脸调戏的笑意:“不知美人,是妖是仙?”
彼时,妙戈愣了半刻,却很快恢复沉静,深邃的眸子看不见底,却听得她婉转若黄鹂的音色:“若我为仙,便以仙力护王上一生平安。若我为妖,便以妖力陪王上浴火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