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行的日子临近，剧本的修改方向也讨论确定，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乡与妈妈汇合。我们从那里出发。
飞机是第二天七点的。我设好闹钟，晚上九点就上了床。努力入睡未果，十点钟我又开了灯，打开手机翻看微信微博和秦天的行程动态。
你一定好奇那天我在片场“隐身”是如何收场的……呃，你真的一点社会经验没有吗？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只要造成“偷听”现场就一定要隐身到底啊！被当场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尴尬吗？他们的话在我心里留下一个谜团，我想等我从台湾回来再去寻找谜底。
秦天很久没有更新微博和动态了。各家粉丝团都在利用旧料翻新、组合、演绎，给他增加网上活跃度。没办法，粉了一个佛系偶像，粉丝们得有这种觉悟和行动力。
手机突然响起，是久违的牛莉莉。我笑着接起电话，不料电话里竟然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焦急：“喂，您是Lily的朋友吗？她在发布会现场晕倒了，我们已经叫了120去人民医院，您能过去一趟吗？”
我立刻起身出门。
牛莉莉的预产期应该还有一个多月，这时候在发布会现场晕倒？！她不会早产吧？我越想越担心，便给情姐发了信息，叫她也去医院。
我到医院的时候，喜羊羊已经办理好了住院手续，在病房守着牛莉莉。牛莉莉脸色苍白躺在病床上昏睡。
“她一直生龙活虎，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这次活动现场时间太长，她又是头一天进场，非要跟其他人一起……”喜羊羊惊魂未定，“就是平时太好强了，我们都忘了她是孕妇……”
医生进来说胎心监测暂时未见异常，一旦异常即建议剖腹产。
“等她醒来决定吧。”我说，“她一直说要顺产，不想肚子上留疤……”
不久之后，情姐和牛莉莉的保姆前后脚赶到。情姐轻车熟路地去检查牛莉莉的私密部位，确定羊水没破也没出血才放下心。“她是底子好，这个时候出意外，大人孩子都难保！”
我们让喜羊羊先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再来。喜羊羊坚持不走。
情姐暗中打量他，悄悄跟我咬耳朵：“你说是不是小奶狗？”
我一脸嫌弃：“中年女真是……不是所有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男女关系好吗？”
情姐收敛，不过还是将信将疑。
已是深夜，病房里一片安静。牛莉莉睡得打起呼噜，护士说各项检查正常，那么她应该是累极了。
喜羊羊和保姆昏昏欲睡。我和情姐好久不见，就坐在另一边聊天。情姐公司上市的事尘埃落定，她只等着去敲锣了。时间多了，她也格外关注秦天的近况。我们交流了各自听说的信息，她突然诡秘一笑：“你知道等公司上市，我品牌策略的第一步要做什么？”
我静待答案揭晓。
“我要请秦天当我们的代言人。”情姐笑着说。
我啧啧赞叹。这就是实力追星的典范吧，我等望尘莫及。
“我跟公司提了，他们在认真评估——毕竟在商言商，要是他们反对，我也不好太坚持……”
“希望一切顺利。”我替秦天和情姐高兴。
“对了，你最近见过王伊吗？”情姐突然问。
因为她前夫的原因，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感觉怪怪的。“补拍的时候见过一面。”我简单地回答。
情姐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多嘴了，跟她说了几句话……”情姐的神情让人难过，我忍不住说了真话，“我提醒她不要看那些劣迹斑斑的阿猫阿狗。”
“阿猫阿狗？！哈哈……”情姐夸张地重复了一句，大笑起来。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许这要归功于我的工作，长年的写作让我对人的言行举止格外敏感，情姐刻意的说笑也许正表明她对前夫仍在意。也许是恨，也许是不甘心，总之，她没有完全释然。
脑子异常放电，我突然想到：情姐想找秦天代言，除了偶像因素、商业考虑，也许还有一个隐秘的目标，那就是跟前夫叫板——他追王伊不是吗？王伊跟秦天分手后，粉丝们展开百团大战，不管本尊关系如何，反正粉丝已经势不两立。那么，她一定要支持秦天，打压前夫，也在实质上力捧王伊的对立者。
我刚要劝慰她几句，病房门突然被推开，有人大呼小叫闯了进来。
我和情姐两个清醒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在昏睡的保姆已经迅速起身上前迎接。
来的人是牛莉莉的爸爸妈妈，还有前夫！我和情姐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围上去想阻止他们。保姆红着脸说了牛莉莉的情况，看上去之前就认识他们。
牛妈妈走到床前看了看牛莉莉，老泪纵横，一把将前夫推到床前，哭着说：“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她的本意不想惊动牛莉莉，但是哭泣声带着说话声高昂刺耳，牛莉莉应声皱着眉醒过来。
喜羊羊下意识走到她面前，似乎怕牛妈妈打她。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牛莉莉看清眼前的人，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我和情姐立刻涌到床的另一边，拉着她的手脚，怕她跳起来打人摔东西。
牛妈妈见女儿醒了，说话音量恢复正常：“你都快生了，还不让我们知道？你想让孩子生下来没爸爸？生了孩子，你不用人照顾啊？”
前夫插嘴说：“我知道，孩子是我的！莉莉我错了！我跟她离婚，回来跟你一起抚养孩子……”
牛莉莉像牛一样沉重地吐了一口气，双手举在肚子上面，大声说：“我不管你们想干嘛，现在我只想清静，你们都给我出去！以后也不准来！不然，我连我的孩子一起死在你们面前！”
牛妈妈还在抱怨她说话狠毒，前夫识相地拉起她往外走。“我还会来看你和孩子的……”他边走边扭头说。
看着牛爸爸牛妈妈和前夫出门，牛莉莉冷冷看着保姆：“姐，是你通知的他们吧？虽然是好心，可是给你开工资的是我，你这么做什么意思？给我们家调解家庭纠纷，打造和谐社会啊？”
保姆为自己辩解，牛莉莉没兴趣听下去，对喜羊羊说：“天亮你跟她回一趟我家，给我带点衣服和日用品过来，顺便给她结算这个月的工资。”
保姆和喜羊羊都沉默不语。我和情姐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牛莉莉又闭上了眼睛。
喧闹的病房终于归于平静，就好像刚才的喧闹根本不曾发生过。
我赶在最后一刻登上飞机。那天是重度雾霾，明明是白天，北京城却像坠入昏朦夜色。但是，飞机很快冲过了那层厚厚的雾霾，清冽的蓝天白云晃得人睁不开眼。我趴在窗户上看着下面厚厚黑黑的雾霾层，心生感慨：人间的一切，由人造成，最终也只有人类自己消受；而天、地以及一切宏大之物，都不为所动，人类在它们面前如蝼蚁粟米尘埃，来来去去，无增减，无悲喜，无所谓。
所有大惊小怪死去活来的喧嚣只因我们身在其中。
到家时，我看到妈妈比上次见面时明显消瘦。这不是好兆头。健康的时候我们拼命想瘦，但重病在身时，我们拼命想保持的就是体重。因为消瘦意味着正常细胞与癌细胞战斗失利。
“您吃药了吗？”这是我看到妈妈说的第一句话。
妈妈原本笑容满面，听了这句话，立刻脸色阴沉。我是死谏忠臣，心意虽好但言语与面目一样可憎。连亲妈也不喜欢我。
“是不是又没吃？！”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我用近乎吼叫的嗓音质问她，“您到底想干什么？明知道病了还在这里耗？想耗到什么时候？！”
“不用你管！吃不吃我自己决定！再说这个药根本治不好我的病！”妈妈毫不示弱。
“你的病……”我真想说“你的病本来就无药可治”，但是我说不出口，只能说，“只要吃药就能控制一下，不吃就是放弃啊！”我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在话音落下时消失殆尽，我哭了。
妈妈不说话，但没哭。我大学之前，她常常哭；但过去的十年里她似乎变得坚强了，不轻易落泪。“你适合去监狱当狱警，要不就去制造机器人，”她说，“你不会有感情地跟人说话，一开口就是点评、教训，人又不是机器！”
有千言万语想要冲口而出，但是，看着她冷漠的双眼，我忍住了。我说再多她也不会听的，因为她现在是将我当成她的对立面。回来之前，情姐劝过我，她说父母老了有的就老成了孩子，孩子生病的时候不会讲道理，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我们去台湾来回十一天，我们去找医生开一点药带着吧。”我立刻换了话题。我们的飞机是晚上八点起飞，现在去中医院看病取药，时间已经紧张。
妈妈没有反对，独自走向门口，换了外出的鞋。
我强打精神，撒娇地挽起她的胳膊：“美女，要去宝岛，笑一笑吧？”
妈妈捶了我一下，到底没笑。
我轻轻打了一个呵欠，跟妈妈出了门。从昨天到现在，我只在飞机上睡了半个小时。
在中医院候诊的时候，我竟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跟我们已经失联将近半年。我躲开妈妈，歹声歹气地接通电话。
爸爸叫了我一声，就没说话。我不耐烦地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
我冷笑：“没事的话，那先挂了。我陪我妈在医院看病。”说完，我不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
结果，过了几秒钟，他又打了一个电话。
我怒问：“有话快说，您没事，我们很忙。”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是想麻烦你帮我查一查一种药，国内暂时没有销售，国外有卖的，我想买一点……”
“是谁用？”铁石心肠那一刻猛烈震动，我担心他也病倒。
爸爸沉默了。
我立刻会意，是他的心肝宝贝罗阿姨用。得知前妻罹患癌症不肯安慰一句男人，为了现在的妻子跟我联系了。同样是女人，同样生了重病，何以待遇相差这么大？
我忍不住大笑：“对不起，我没空。我妈病了也没用进口药，我现在只有精力照顾我妈。您问问别人吧。”我狠狠揿了挂断键。
回到候诊区，妈妈看了看我的脸色，说：“是你爸？”
我没吭声。
“你再怎么说也是他女儿，是小辈，一开腔就像训狗一样，让人听着像什么？你别跟他那么说话。老死不想见面的是我和他，跟你无关。”
“不是贡献一个精子就是爹！”我青面獠牙，“我怎么会无关？你没有爱你的丈夫，我也没有关心我的爸爸！”
妈妈不想跟我说话了，索性开始闭目养神。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情姐。女人总是比男人长情一点，就算爱情不在了，也还是残存一点回忆，永远无法磨灭的回忆……
现在，乘客可以在飞机上使用手机飞行模式了。这真是新奇的变化。从前禁用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挺身而出提醒不肯关机的乘客。
飞往台湾的飞机上，妈妈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在看窗外的天空和云海。我呢，因为在机场接到了李云的电话，现在正在电脑上改剧本。补拍的戏里面有在海外取景的几场，因为不可能再去那里拍摄，我改了场景。但是，现在这几场戏需要再次修改：原来拍摄的时间是夏天，而现在是冬天，片场的水太凉了，秦天感冒了，还在带病继续拍摄，但资方担心继续下去演员还可能生病，这样的话会影响拍摄进度。
“如果再换场景，要怎么跟已经剪辑完成的部分衔接呢？”我问。
“王老师，这个您就别管了，先把补拍的完成，然后总能想到办法的……”李云都快哭了，“我现在只想完成眼前的事，后面的真是没时间没精力考虑了。”
我心想，你是不用考虑了，可是编剧怎么办？夏天我要考虑电机停摆，冬天我要考虑水太冷……不过，这的确没办法，夏天水边的怡然清爽，到了冬天就是鼻青脸红呵气成霜，纰漏太大。我又问他们想找什么场景，李云说大家都没时间想，让我想。
在海拔万米之上，我揪着头发皱着眉头想剧情。
飞机落地时，我完成了那几场戏的修改，在机场里的咖啡厅联网发给了李云。然后，我没有离开，等待她的回复。如果还要修改，我要在那里完成修改才不至于让那么多人在片场停工。
半个小时候，李云回复：OK，导演和主演都说很好。
我立刻收起电脑，拖起行李箱出机场。一直默默坐在对面看着我的妈妈，突然过来抢过我的行李箱，一边往前走，一边擦眼泪。
妈妈年轻的时候，正是台湾歌手火爆的年代。她一路上轻声哼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到什么就说起那时的歌手、电影、电视剧和写作者。秦汉、邓丽君、齐秦、琼瑶、三毛……可是，回忆中总有爸爸的身影。所以，她常常落泪。
我也是一阵阵心酸。如果爸爸跟妈妈没离婚，那就会是我们三个人的旅程，啊，那该多美好啊！
我们坐的车经过著名的金宝山，台湾最大的墓园。妈妈惊讶地看着那些造型各异的坟墓。我们的目的地是邓丽君小姐之墓。但是，到了那附近，我其实有点后悔带妈妈来。以她现在的健康状况，她有可能会联想到身后之事吧……
妈妈在邓小姐墓地徘徊很久。我在外面等待。后来，她还不舍得走，我过去拉她出来：“作为歌迷，您也是铁杆粉了。”
我故作轻松，妈妈却是一脸凝重。“你啊，一定要努力工作，成为著名的作家，编剧也行，这样人们才会记住你……”妈妈很少过问我工作的事，就算问也是问很实际的问题，比如卖了多少钱，她突然对我寄予厚望，我感到压力巨大。
我们上车返回酒店。我收到了牛莉莉的微信，是一张照片，她抱着一个黑黢黢皱巴巴的婴儿——这次劳累过度让孩子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我看着照片，笑出眼泪。时光流转，每时每刻，有人逝去，有人诞生，有人哭送，有人笑迎，我们每一个人作为自己人生的主角全情投入，然后下场，谢幕……
“妈，我会的。我想以后被人记住，被很多很多人记住。”我擦干眼泪说。
妈妈不鼓励不置评，默默按了一下手机，看着时间说：“回去得把药从冰箱取出来，太凉了直接放热水里温，药效不好……”
邓小姐的歌声突然传来，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觉。可是，真想一把拉住时光的脚步啊，真想留下深爱的谁啊，真想让自己在台上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