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下两份冰激凌后，我才想起我还在例假期。但是，肚子没有不舒服。我想我的五脏六腑最近变得麻木了，就像我的神经系统。
脸上冒出了许多痘痘。这是我有压力、忙碌和心情烦躁的表现。就像山竹屁股分几瓣里面就有几片果肉，我的生存状态全都体现在脸上：工作忙碌、作息混乱、饮食不规律，所以鼻子三角区和嘴巴周围常年痘痘此起彼伏；赶稿期间梳洗马虎，额头和头皮上偶尔零星爆发散痘；为故事和家事心力耗费，尤其是妈妈生病之后，两颊生出一种新型的痘，它们从深处滋生，连成巨大的一片，摸上去坚硬而痛疼，让脸色呈现青紫色，历经十数天成熟破裂后，鲜血染面。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有痘痘研究机构需要活体研究对象，那么我是他们不容错过的选择。
有以上浮想时，我正在一家摄影棚等秦天。
秦天患抑郁症的消息传出后，意外成了“关爱抑郁症公益项目”的大使。今天他来拍摄公益宣传图。
我是不请自来。李云通过田明得知秦天今天的行程，然后通知了我，我怂眉耷眼赶到这个交通不便但有名的摄影棚。秦天在拍摄间隙看到了我，但他假装没看见——他并不是看到我就扭头回避，而是顾望自如，但是目光一到我这里就虚空，好像我是空气。
我不停调整呼吸，以此调整心理平衡。作为一剧之本的编剧，我也有我的骄傲，可是眼下，我只能忍辱负重过来恳求。
拍摄终于告一段落。秦天到保姆车上休息了。我得到田明的暗中允许，尾随上了车。
秦天闭着眼睛扬头靠在椅背上休息。我自觉地贴着车门坐着。车里的空气凝成了果冻。
这样安静了十几分钟，秦天终于开口。他用手捏着眉间，似乎很疲惫，但是眼睛紧紧闭着，好像很不愿意看见我。“你跟他们一样，知道如何挟持我……”
“我不是……”
“你跟他们一样，把火架好，把配菜做好，酒倒好，然后就等着我自动爬上烧烤架……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我还坚持己见，就会被人说傲慢、不敬业，你们知道我承受不了这些评论。你比他们还坏，他们只是商业上合作，而你知道我的所有软肋……”
“我没有……”
秦天生气地睁开眼看着我：“利用别人对你的好感逼别人答应做什么事，你真是坏！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别瞎说……”调整呼吸已经无法维持心理平衡了，我也激动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只是不希望我们付出的努力打了水漂！我是编剧！虽然还不是优秀编剧，但我是编剧，没有我的剧本你们所有人拍什么？拍个屁！就因为我没名气、不重要，就要受你们所有人的气？！”
秦天吃惊地坐直了身子。我立刻意识到我说了粗话。“屁”这样的字眼对从不说粗话的秦天而言是有冲击力的。他从出道以来从未爆粗。
“对不起……”我深感羞愧。有如此文明的偶像，我这个粉丝太没素质了。
秦天愣了愣，说：“其实，你也是被利用。我们都被利用着……”
按照预想推进剧本的头脑突然陷入空白，他的话安抚了我的心——任何时候，心比头脑更能占据主动。有备而来的我丢盔卸甲，最终手无寸铁，赤诚相见。
“我会修改剧本，尽量减少你和他的对手戏……”我说。
秦天苦笑：“不用了，这样对编剧来说是不公平的。再说，如果传出新闻，他们会怪我耍大牌。就按照原剧本拍吧。”
秦天说完，又闭上了眼睛。我等待了一会儿，发现他好像睡着了，便悄悄拉开车门准备下车。
“你别走。”秦天突然说，仍旧闭着眼睛。
我立刻停止动作。
他睁开眼，扭头看着我。“你的下一部作品，还是先发给我看看，如果我不喜欢，你再找别人。”
我愣了片刻，茫然回答：“我还不知道要多久写完……”
“我知道。反正我也不想很快再接工作，可以等。”
“你愿意演是我的荣幸，不过……你也看到了，我好像不是一个有运气的作者，所以，如果为你着想，你不接也好……”
“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跟你合作了……”秦天冷漠的脸色终于转暖，一丝笑意浮现在嘴角，“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放心。”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当时心情如何，只要看到他的笑容，我就立刻恍惚。
秦天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立刻扭过头，闭上眼。我当时的尊容想必是眼露邪光口水滴答的猥琐样。 “王老师，您可以下车了……你的眼神让人不放心……”他说。
如果不是旅行社来电，我差点忘了我和妈妈预订了台湾自由行。补拍已经开始，因为秦天的全力回归，剧本调整比较小，我的工作压力大大降低，不过，听说我这时候要外出旅行，李云等人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如果是我自己外出，我早就取消了，不过这次主要是陪我妈。”我不得不说明，但详细程度也没到提及她的病，“你们放心，如果需要我可以在酒店改剧本，我保证不会影响拍摄。”
人们还是忧心忡忡。
“我相信王老师。”秦天帮我说话，“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们麻烦王老师。”
他说完，大家的脸色终于缓和。
配合我的出行时间，导演决定将男女主与男二的对手戏先拍完。先拍的是秦天、王伊、林震三人在场的重场戏。王伊协调新剧拍摄时间，抽出两天时间回来，全剧组24小时工作。我全天跟现场。
三人的第一场对手戏是剧集中部，女主确定对男主的感情并郑重拒绝男二。
再次看到王伊与秦天同框，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当事人想必更是如此。
不过，也因为那段过往，他们的表演比之前更有层次和深度了。听着导演、摄影等人的议论，我在想，个人的痛苦转化为艺术上的提升，这是多么残忍的“好处”！
时隔多日，剧情对演员来说已经陌生，拍摄又是跳拍，我需要跟他们说戏。
王伊看见我，比从前多了几分熟络和亲切。我问起新戏的情况，她也乐于跟我说。我犹豫了好久，最后跟她说：“这次那个投资人，听说是花心高手，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王伊有些惊讶，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想我可能多嘴了。“因为认识的人知道他的底细，所以想提醒你……”我硬着头皮继续说，“我不想你被人欺负……”
王伊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谢谢你。我听说过他的一些事，一直很小心……你放心吧，我也不傻……”
这个时候，我也醒悟过来。她何须我来提醒？只要是颜值在线的艺人，无论男女，都有人想要诱惑亲近，当事人都已见多识广、心静如水了……
“我希望你越来越好，作品上，生活上。”我为自己圆场。
“谢谢你这么说，真的。”王伊轻轻拉起我的手，“我知道你关心我是因为秦天，但还是很感谢。”
提到秦天，我对王伊的感情又复杂起来。有真心的遗憾，也有自私的嫉妒。
“我以为我能够陪他很久，但是我发现我没那么强大，也没那么伟大……”王伊眼圈突然红了，“我其实只是一个自私的小女人，我只想被人保护、照顾，但是没有能力保护和照顾别人……”
还能冷静地计算，便是爱得不充分。我理解她，不忍戳穿。
“长久牢固的爱对你们来说格外难得。普通人也一样，但是我们遇到的考验少，所以显得好一些。”我说，“如果可能，就在35岁左右结婚，太早容易婚变，太晚可能错过。”
王伊仿佛听到什么奇谈怪论，又感动又想笑。“真的谢谢你。”她反复说着。
跟王伊相比，更让我头痛的是给林震和秦天说戏。导演将钟浩然版本给他们作为参考，但两个人的气氛总是过火。“男主，收一点……”“林震，再稍微控制一下……”导演不断地重复这些话。
在表演之外，林震偶尔对秦天点头致意，但秦天一直冷漠无回应。工作人员似乎都知道两人多年前抢戏的事，悄悄议论着。我坐在工作人间中间，出戏地想着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仅仅因为一次抢戏，秦天不至于记恨至今……
林震偶尔会来找我，有时候是讨论戏，有时候是送吃的喝的。对话的时候，他依旧含情脉脉，但是我已彻底想清楚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原因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想要改变自己，而他也寄希望我会改变成适合他的样子。这一切是在隐秘中发生的。他说过他能接受我现在的样子，包括我抑郁症发作时的样子，但在内心深处，他相信我会因为他的爱和我对他的爱而改变，那么，最终我会变成与他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呢，虽然当时没有意识到，但其实曾经努力改变过，我希望自己配得上他的外在条件和对我的感情。
但是，其实我们很难改变自己。就算在爱情初期我们会改变，但爱情的热度过后，我们常常恢复原状。那时候，我们对自己失望，对自己失望，连带着对爱情也失望。那时候，我们就开始相互伤害。
所以，我们才会选择早早放弃。我对林震是这样。王伊对秦天也是这样。
“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一定可以改变。”这样的话我曾经相信过，但是我现在知道那是许多爱情最终破裂的原因。如果我们不能接受别人现在的样子，那我们就不是真的爱那个人。不要寄希望于未来他/她改造后的样子，因为改造一个人的想法本身是有问题的。
爱一个人，就应该给他/她自由，让他/她按照自己的样子活着。除非那个人真的在做伤害自己的事。
如果你足够年长和阅历丰富，你会知道我们其实谁也改变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所以，对林震，我只有祝福他找到天然跟他适合的人。他似乎还心存希望。爱情中，所有不死心的一方都希望于日久见人心。我知道那种钝刀切肉的痛苦，所以就格外怠慢他。我想，这是善良。
有一天，我拥着军大衣窝在椅子上睡着了。片场周围通常一片混乱，我瘫坐在那里，远看就像只有一堆衣服。
朦胧中，有人来到现场走位演练。开始是一个人，后来又来了一个。我想睁开眼打招呼，但连轴转的作息让我连这点力气也没有。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但说是睡着，脑子似乎还醒着，因为我能听到人低声念台词和走路的声响。
“秦天，我们不要一直这样下去了。已经这么多年了……”是林震的声音。
“有些事，永远过不去。”是秦天。
啊，他们竟然会一起排练？我努力睁了睁眼睛，隐约看到秦天和林震站在不远处。但是，我太累了，嘴里说不出话，眼睛最终也合上了。但是我还是能听到他们在说话。
“我那时候真的气疯了，所以才会那样做，我真的很后悔，很对不起你；但是我及时收手了，不是吗？我没有真的做出可怕的事……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那件事真是值得庆幸，你也是，我也不是，不然我们俩可能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秦天残酷地说，语气似乎故意刺激林震，“但是，我没什么好原谅的，你也没必要求我原谅。我们只要永远别在一起就好了。这次，我很无奈，因为我如果执意拒绝，很多人会遭受损失，我自己也是风雨飘摇，不敢再惹来负面。但是，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会在合同里标明，绝不接受补拍，无论代价是什么。”
“我知道你的感受，所以我这些年一直远远躲着你……上次试镜也是因为你拒绝出演男主我才来的……”林震听上去有些可怜，“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后不见面、不合作，但是，你能不能不再记恨那件事？我真的悔悟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忏悔……”
“如果我说一句‘原谅’，你心里会好过一点儿，我可以这样说。但是，我相信你本性难移，你只是在控制你自己。我知道什么是嫉妒、什么是发疯，但是就算是那个时候，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那样做……你真的很可怕！所以，我希望你一直忏悔、自省，时刻提醒自己做人要善良，不要突然失控、做出什么可怕的事……”秦天还是滴水不漏。
林震沉默了。
我震惊地听着他们对话，终于睁开了眼睛。林震对秦天做了什么事？是想要杀死他？！
“不过，我很好奇……”秦天打破了沉默，“当年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如果不是你突然良心醒悟，我早就死了……”
秦天的话令林震痛苦不堪。他似乎很不情愿想起当时的情形。而秦天冷酷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复。
“你该感谢你的粉丝。”终于，林震冷静地开口了。
“什么？”
“你该感谢王小妹。”林震说，“如果不是她，你那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