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的飞机落地，圣天浩海的小米已经在接机口等我了。那是一个看上去十分聪明干练的小女孩，二十岁出头，短发，帽衫牛仔裤板鞋，说话用短句。
“王老师，那是热水，您喝。”她一边开车，一边略微扭头往后排的我看了一眼。
“谢谢。”我说，“不过，我最近在赶稿，没什么别的事……我跟你们李总监说一声，你还是回公司忙吧。我哪里需要助理啊？”
“别别别，那样李总监该怪我了！”小米响脆地笑起来，“您就踏实写您的，助理的事，叫外卖、叫快递、买水、买零食的事总有吧？”
我怕说多了让她心里不舒服，就闲聊起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什么……别墅？”
“啊，云栖别墅，是我们在郊外的据点，适合团建、开会，还有编剧老师闭关。里面什么都有。”
刚才往后备箱放行李的时候，我看到小米也带着自己的行李箱。根据李云之前在电话里说的，最近这段时间我和小米就住那个别墅了。回来之前，秦天、王伊和林震对手戏的补拍都已完成，现在只有林震还在拍摄，后期剪辑同步进行，我们最头痛的事基本算是完成了。那么，将我从机场直接送到郊外山里度假，算是奖赏吗？
我正想着，《没夜》导演在朋友圈更新了一条动态，是一张剧组工作照，手机拍摄，拍了他的一半棒球帽和一个在不远处坐着的小伙子，配文是：我新配的助理。表情图标是眨眼睛。我认出，那个小伙子是圣天浩海员工。
呃，导演也有助理了。
很快，这条动态下出现了多条点赞和回复。回复都是表情图标，捂嘴笑、握手和哈哈笑，没有文字。
“除了我，其他人也有助理吗？”我问小米。
小米停顿片刻，在车镜里看着我：“可能有吧……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就负责您这边。”
“是不是导演、制片人、秦天、男二，女二全都配了助理？王伊在新戏上，所以没法管……”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笑起来，向我竖起大拇指。
那么，我这不是得到什么奖赏，而是被监控了。除了我，其他主创人员也一样。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杜绝主创再出负面新闻。
“播出日期现在有没有新说法？”我问。
“要是不出意外，下个月12号。”小米说。
那么，我至少在那个日期之前不得自由。
小米聪明，猜出了我的心思，就安慰我：“您该干嘛干嘛，就是多了一个助理。”
也只能这样了。我先回家取了一些资料和日常用的东西，然后去商场买了婴儿用品，去牛莉莉家看望。
出乎意料，来开门的是前夫哥。他热情地迎接我进门，然后知趣地去了书房。牛莉莉躺在床上，婴儿在旁边的婴儿床上熟睡，一个穿家居服的月嫂在厨房里忙碌。
牛莉莉见我进来，上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是气死人的身材，卸货后便恢复婀娜多姿，胸比以前更有杀伤力。
婴儿比我看照片的时候长开了，脸蛋白了，也圆润了。“你想抵赖都不行，跟那位一个模子出来的。”我难免不幸灾乐祸。
牛莉莉十分委屈：“你说我忙活了十个月，就生出这么个东西？简直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是你选择把他生下来的，别为难他。”我始终立场鲜明地站在不幸家庭的孩子一边，“一出生就不幸，你要爱他，根据我的经验，也不用加倍的爱，只要是一个正常的妈妈能给与孩子的爱就可以。”
我看了看书房门，小声问：“你这是要吃回头草？”
牛莉莉一笑：“他离婚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走肾没有上升到走心。我们商量好了一起养孩子。新爸爸的新鲜劲没过，所以他这些天每天来，不过晚上还是回自己家。他是我孩子的爸爸，仅此而已。”她说着做了一个竖波浪摇摆，性感妖娆尽显，“我Lily Niu就算余生没男人，也不会跟一个为了孩子跟我和好的男人。”
揣着孩子的时候，牛莉莉的口头禅是“等我生完孩子，我就……”现在，看着她，我相信她有无限可能。
一声刻意的咳嗽声传来，月嫂端着月子餐从厨房出来，严肃地看牛莉莉说：“该吃饭了，你奶水太少了，多喝汤。”
牛莉莉优雅地翻了一个不易觉察的白眼，小声对我说：“她是我前婆婆出钱雇的，想辞都辞不掉——来监督我生活作风的……”
我被她逗笑了。这时，前夫哥从书房出来，体贴地说：“王老师，我们的饭过几分钟就到，我叫了外卖。”
我忙起身：“啊，我不能在这儿吃饭，我的助理还在楼下等我。”
正在喝汤的牛莉莉对我肃然起敬。“啊，你都有助理了？”
“一言难尽……”我说，“等出了月子，你去山里找我玩吧。”
牛莉莉一头问号地看着我。
这时，手机响起，小米来电话了。
“等我期满释放再跟你说。总之，有时间去探班啊！”我依依不舍地告别。
度过最初几天的认床期，我很快对这里宾至如归。云栖别墅位于海拔600米的山上，很少受雾霾天气干扰，周围景色宜人，很适合度假。
与每天忙碌写作的我相比，小米更痛苦。她原来是公司的商务，喜欢跟人打交道，喜欢说话，但是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两个保姆两个保安。我每天在自己房间里不出门，她饥不择食只好跟那四个人聊天。不过，两天后，她已经将他们上三代、下三代及五服以内亲戚家的事都打听清楚了，之后她又陷入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困境。
“你有事就去忙，我不会出什么事。”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周后，我对小米说。
小米无奈：“您生活真的挺健康的，不过，我不敢走，被上面知道就惨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慢慢还是放松了对我的看管。以前我出去散步她都跟着，现在，我基本是一个人出去了。这里是山区，我不敢开车，别墅几公里以内荒无人烟，我能出什么幺蛾子？当然，我也不怎么敢独自外出，我总是担心自己会遇到什么不法之徒或者意外。
山里信号不好，出了别墅网络信号就弱了。我倒是有点享受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段时间，除了写作，唯一担心的只有妈妈。台湾之行妈妈玩得很开心，但是到了家乡她突然显出疲态。我带她去复诊，又拿了药。我问她还想去哪里玩，美国，英国，法国？她说想去奥地利，因为那里有茜茜公主。离开家乡前，爸爸终于去看了妈妈一次。这是他们离婚十年来第一次见面。当然，他是为了问我进口药的事才来的——最终，我还是给他咨询了这件事，因为妈妈说没必要故意气他，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我就当是给妈妈积福了。
跟电视电影里演的都不一样，他们的见面令人尴尬和难堪，妈妈的病并没有给爸爸带来波澜，妈妈看爸爸的目光也陌生冰冷。他们已经完全成了陌生人。我想借机离开一会儿，让他们单独说会儿话，结果，两个人异口同声地拦住我——我不在，他们更尴尬。
“你好好养着。”问明白了药的事，爸爸对妈妈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没看妈妈。
“嗯。谢谢。”妈妈平静地回答。
爸爸匆匆告辞了。妈妈随后进了卫生间。我想她可能在里面哭了，不是为爸爸，不是因为爱恨这么肤浅的事，是为她自己。在台湾的时候，她曾向我传授人生经验：“最后，我们最对不起的是自己。当我们有自己的时候，我们只想为了别人利用自己；只有当我们失去自己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是唯一的，别人换不回来的……可是，这个时候已经晚了。”
我仔细听着她的话，觉得这段话又熟悉又陌生，又高深莫测又有未经雕琢的粗糙美，就像那首《穿越半个中国来睡你》。
“妈，我有一个重大发现——”我由衷感叹，“原来我以为我的才华是遗传了爸爸，现在我确认我是遗传了你。”
妈妈有点得意：“我只是没赶上好时候……”
连续的平静日子让我心静如水，娴静敏感，用张爱玲姑姑的话说，整个人像一首词。相应地，感受力增强后，承受意外的能力就弱了，路边看到的百足虫、夜里诡异的山风的声音都让我心有余悸，久久不能平静。
我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接到秦天的微信的。他给我发了一个剧本，问我怎么样。我打开文档，读了第一行就变了脸色。我立刻问他从哪里接到的剧本。他答是田明转发的。我又耐心读完前三场。
——没错，这是周尘的那个拖了几年的剧本。虽然我曾赤诚地提出建议，但他至今坚持自己的想法，三年没做修改，当然，也没有进步。
我想了想，给田明打了个电话。田明说话十分委婉，说剧本是有人亲自送到了公司，因为提到我的名字，所以收下了。
交给秦天的剧本都是经过公司筛选的。周尘的剧本问题显而易见，却被破格转交，这是因为我。
“实在对不起！”我连声道歉，“这件事我来处理。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给秦天发了微信：这个剧本不值得你看，丢了吧。
秦天回了一句：这个男人不值得你生气，丢了吧。
——看来，他知道周尘是我的前任。我回复了一个笑脸，心已经乱成一团。我早已不爱周尘，他对我的伤害也淡去许多，但他竟然还在提我！他可能这样说：“这个剧本是我和王小妹一起策划完成的，我们那时候还是朋友……她原来是我的女朋友，呵呵……”这次被秦天拒绝了，他还会将剧本原封不动地投给另一家，介绍词可能是“这个剧本秦天看过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合作成……”我不想秦天和我被他这样提到，我们跟他没那么熟。
我要彻底跟他了断！我不希望以后他还打着我的名字打扰其他人——是的，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执着下去，他始终认为自己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机会，为了得到这个机会，他会继续利用我！
该怎么做呢？我看着剧本末尾留下的联系方式，思索着。
小米正好走过来，精神恹恹。
“亲爱哒，问你一件事：如果一个你讨厌的人打扰你，你该怎么做让他彻底死心，不再出现？”我急忙叫住她。
小米看看我，又看看我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笑着说：“想桥段对吧？让我想想……如果是我，就当他是空气！你有反应，不论是什么反应，他都会下一次，直接无视好了！”
我立刻对她竖起大拇指。没错，对一个人最深的伤害不是牙眼相报而是无视，世界上最绝望的事不是失败而是杳无音信。我要这样对他，就像他曾经对我那样。我并非蓄意报复，而是三年后捎带手的报复。我曾经这样“指导”过牛莉莉。
我立刻给秦天回了微信：不必回复剧本作者，就当你没看过。
谁知道，秦天的回答是：这样不太好吧？我从没这样过，我们有标准的拒绝邮件。
我立刻奋指击键想说服他，但我的文字还没发出，他又回复了一条：好，就按你说的做，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我逐字删除我的说服词，回了一句：谢谢。
但这件事没完。一周后，我收到了周尘的一篇长达数百字的谩骂短信——我的手机号这么多年一直没换。我没有回复。
对不值得的人，最好的回应就是无视。
终于，我们等到了电视剧开播的日子。我也结束了关禁闭的日子，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城。
小米表现得比我兴奋多了。具体情形可参考电影《甲方乙方》里大款去村里吃苦数日后等待被人接走的一段。
我们高高兴兴上了路。没过多久，我便接到了林震的电话。听说他完成拍摄后也自觉在家禁足，断了跟外界的全部联系。
“我从法国运了一批酒，晚上到我家来品酒吗？正好一起看首播……啊，我还邀请了另外几个朋友。”他说得小心翼翼。
前排开车的小米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怎么说呢，目前我们虽然监控期结束，但我还在押送途中，她肯定不希望我这时有任何情况发生，哪怕是我进了家门再出情况，她都觉得安全。
“啊，其实很想去，不过还是下次吧……”我只能婉拒，“等电视剧播完怎么样？”我真的爱香槟，但是担心酒后出什么事。
林震似乎听出我说话有所顾虑，就说：“好，那晚点再说吧。”
结果，等我拖着行李箱回到家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
几个星期与世隔绝的生活让我感情细腻敏感，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开心又感动——如果叫你几个星期远离人群，你应该也会这样。
但林震明显误会了我的反应，他冲上来抱住了我，虽然是礼节性的拥抱。演员们对肢体接触习以为常，可是这对编剧来说是刺激性的。
我若无其事地结束拥抱，笑着说：“你怎么在这里？”
“来接你啊。”他回答的语气就像我们还没分手。
“我需要时间适应人间生活，估计家里不收拾都没地方睡了！”我打着哈哈，“你快回去吧，我们都守着电视，在电视剧中相见吧。”
“你在担心什么吗？”林震低头，收敛了嬉皮笑脸，“我真的叫了几个朋友，有男有女……”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忙说，“我只是……不想对你太坏，因为我不正常，而你是正常的。你不要寄希望于有一天我会变正常，我不会的。你不要再喜欢我。”
林震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我只是请你去喝酒、看电视。”
“你不要对我用战术。”他是策略性撤退。我是这样感觉的。在情人眼里，这是可爱的小伎俩，而我感到生气。
我的话让林震身体突然一颓，好像精气神突然被抽走。“如果没有人拉住你，你会真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朝暮……”他悲伤地看着我，“而我，也需要你拉住我，我不想变坏”。
“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的事推到别人身上，就算是伴侣也不行，对吗？”我理智地说，“我不想发疯，你不想变坏，但这些都应该靠我们自己来解决，而不是依靠别人，对吗？否则，对另一个人来说，是一种负担。”
林震默默看着我。
我迅速开锁，进了家门。
我不知道林震是什么时候走的，等我接到秦天微信下楼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时电视剧就要开始了。
秦天开了一辆商务车。他应该也是今天刚刚回城，从那个郊区别墅。
“电视剧要开始了，你别错过了！”进了车，我提醒他。然后我想到，他现在肯定要错过电视台的首播，除非他去我家。但这不行，我可不想捅娄子——谁知道这附近有没有暗中偷拍的相机呢？
但秦天脸上看不出任何期待和兴奋，恰恰相反，他那么惶恐不安。
“我们今天不看好不好？”他扭头不看我。
而我有着一颗强大的心脏，只要是自己的作品无论好坏都要亲自看，并对成片和剧本做比对。我能够接受掌声，也能够承受责骂。但秦天显然不能。原因也许在于他得到的掌声和责骂的量级与我天壤之别。
我想了想，没作声。
我们沉默地等待时间流逝。我无比好奇，如果是在家里，我应该会一边看电视，一边开着电脑看剧本，同时隔三差五地浏览网友评论。
而现在，我只能坐在黑黢黢的车厢里。秦天呼吸沉重。他太紧张了。
“秦天，无论观众反应如何，你要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作品。当编剧是一个人的时候，最终作品的好坏首先要追究编剧，然后才是其他人。”我想让他放松下来。
黑暗中，他扭头看着我。然后，他靠近了我。
我立刻闭嘴。我担心自己适得其反。
他低头看着我，俯下头。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嘴唇突然落在了我的上，他发疯地亲吻起我来。
车载时钟上分秒数字变化着，我们的电视剧开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