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生日那天，我回了家。生日礼物是一条珍珠项链和一条旗袍。过去几年，她的礼物一直是实用的衣服，她说送她好衣服也没机会穿；贵重的首饰一概拒绝，她似乎担心这些东西后来落到王家人手里。
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穿戴了，她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喜笑颜开。
“妈妈你真漂亮。”即便年过五十，妈妈依然是美人。
“二十岁的时候，市文工团来招人，还叫我去面试呢。”妈妈感慨又骄傲。
“您那时候答应就好了……”
这样她就有可能不跟爸爸结婚，也不会有后来的离婚。
人生，从后往前看，可以揣摩出神之编剧的用心：那时候妈妈和爸爸刚开始恋爱，妈妈不舍得跟他分开，从城西区搬到城东区生活——这个“分开”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简直可笑，就算那个年代只有自行车和公交车，每天顶多半个小时的路程算得了什么呢？总之，妈妈就那么轻率地拒绝了这个可能改变她一生命运的机会，神阻止她和爸爸结合的努力落空了。之后又有几次类似的事，都有可能将他们早早拆散，但当事人并未觉知什么，就这样一路回避绕行，最终到了那个悲剧性的故事结尾。
当然，如果按照神之编剧的剧本走，也就没有我了。我会因为没有机会做人而难过吗？我认真想了想，好像还好。
“你跟林震怎么样？”妈妈突然问。
“挺好的。”我简略回答。
“又不是丰胸广告……”妈妈不满，“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挺好是什么？又好又不好？”
“不是不好，就是觉得……我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说过结婚的事吗？”
“哎呀，妈，我们跟你们那代人不同，这才恋爱多久啊，就说结婚？”
“到底说过没说过？”
“没有。”
妈妈颇感意外，想了一会儿说：“你想过结婚吗？”
我摇头。我没跟妈妈说过我不想，不，应该是不敢结婚。这并非全都因为抑郁症，主要原因在于我可能不适合结婚。——当然，我也没告诉她我有抑郁症，我想告诉她她也无法理解，抑郁对大多数而言就是“心情不好”，不是病。
“你对他不放心？”妈妈开动脑筋替我分析，“你觉得他最不踏实的地方是……”
我想了想说：“他照顾我很好，但不喜欢跟我说他在做什么……”
“不是做违法生意吧？”妈妈警惕性极高。
“您想哪里去了？”我哭笑不得。
“唉，你也是爱操心，听说有些男人是这样，外面的事不带进家门。你要不改改，别好奇了。他只要对你好就够了。”
妈妈说得毫无底气。她要是说到做到，也就不会跟我爸离婚了。
偏偏这点我随她。这种不交流的感觉不是很奇怪吗？家庭不是职场，情侣爱人不是同事，怎么可以忽略过程只看结果？
妈妈看得出我不服，只好说：“想当哪种女人，你要好好想想。反正像我一样忠心耿耿想当老公知己的最后多以失败告终，但是，那些装聋作哑的女人看上去过得挺好……”
“什么挺好？又不是内衣广告……”我打个哈哈，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们去海边的餐厅吃自助。最近十年，我市房地产迅速扩张，沿海一线竖起了一圈摩天大楼，像给大海扎了一圈栅栏。我们吃饭的餐厅就在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
妈妈看到帝王蟹，立刻拉住我问：“很贵吧？我们换一家吃。”
“我团购的，很便宜。”我立刻回答。
妈妈疑惑地看着我：“你可别骗我。”
“不骗你，网上买什么都便宜。”
妈妈没再坚持，悻悻自语：“都欺负老年人，我们又不会鼓捣手机……”
妈妈将平时不怎么吃的海鲜都拿了一些，还要了一杯红酒。
我们坐在靠窗户的座位，正好可以望见大海。我们都是第一次在这个高度看大海，妈妈看了一会儿，说：“听说费玉清今年在北京开演唱会，你帮我买票好不好？”
妈妈从未主动开口跟我要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看了，最好的票是1580。”
“您是费玉清的歌迷？”我笑起来。
妈妈很不满意：“是啊，你笑什么。他多文雅！”
我立刻搜出一段费先生年轻时的搞笑视频给妈妈看。妈妈看得眼睛一眨不眨：“哈哈，年轻的时候真淘气。”
到这个地步，我知道妈妈是真爱粉。“好，我给您买最好位置的。”
妈妈点头，默默端起红酒，望着窗外，抿嘴品了一小口，便皱起眉头，小声嘀咕起来：“这东西到底哪里好喝了？”
说不出为什么，我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慌起来。“妈，托管班怎么样了？”
妈妈痛苦地拧起眉毛眼睛，咽下红酒，又喝了一大口水冲散口中的酒味。
“还好。现在只有三个孩子，都是咱们楼的。”
“您千万别累着，要不等放假了就不开了吧。”
“嗯……也行。不过，我挺想跟孩子一起，开心，也锻炼身体和脑子……你都快三十了还不想结婚，你看人家莎莎，孩子都五岁了，多好！”这些话行云流水一般从妈妈嘴里说出，一看就是在心里憋了很久。
“妈，孩子不能比，莎莎小时候她妈妈也羡慕我来着。”
妈妈叹了口气：“是啊……不过这些事你早晚得考虑，晚考虑不如早考虑。趁我身体还好，给你看几天孩子也好……”她说着，又倒了一杯红酒。
我茫然一笑，在微信上约了高中同学珍珍晚上见面。她在本市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工作。
不出所料，妈妈的病情恶化了。珍珍按我的请求，带了一位肿瘤专家同行。专家看过妈妈的病历资料，神情严肃：“如果不立刻开始化疗的话，情况……不乐观。”
我明白他的意思。“化疗的话，最好和最坏的结果是……”
“化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你问的是存活时间，那具体要看病人的心态、身体素质等等，很难说定一个时间……”
珍珍补充说：“最好的情况，也许就是一年左右……”
夜色浓重，我市的夜比北京深沉，比北京安静。
跟同学和专家告别后，我一个人走到海边散步。
妈妈在自己的人生故事中是主角吗？那么，神编剧你写这一段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是要写一个彻底的悲剧给我们看吗？
夜里的大海是墨黑的一片，涛声比白天更响亮。我在沙滩上坐下，想哭但哭不出来。海风吹过我的短发，就像风吹麦浪。头脑渐渐空白，我呆呆坐在沙滩上，没有任何思绪。
妈妈打来电话：“你在哪儿？快回家吧，晚上酒鬼多，你别惹麻烦。”
我随口答应了，又坐了一会儿才拖着麻木的腿返回。
海边不远处是一家啤酒屋，这个时间依旧坐满了人。我走过又返回，指了指大酒桶：“来两斤啤酒。”
店主手脚麻利地用透明塑料袋盛好，看了看我，往袋子里放了一根粗吸管：“最后的酒底了，是福根，你真幸运。要是早点来，还是热的呢……”
我突然热泪盈眶。幸运！如果我真有幸运，都送给妈妈好不好，让她长寿……不，我不贪心，就让她的“存活时间”延长一点吧！
走到家附近，啤酒喝完。可能是吹了海风的缘故，头竟然有点晕。
电梯开门，迎面竟看到秦天正微笑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原来是新贴的电梯广告。广告贴的高度正像秦天的高度，183厘米，他神采奕奕，微笑地举着一瓶酸奶。我不敢直视他的脸，上了电梯站在靠近门的地方，按下家的楼层。
可是，他的目光如芒在背。电梯到达，门已打开，我想了想又按了向下到1楼。电梯门合上，我忍不住转身看着他，泪如雨下。
“我就快成没妈的孩子了，我妈妈病了，很严重，我只有这么一个关心我的人……你说老天是不是对我妈太狠了，她才五十三岁，前面几十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现在慢慢好了，她又病了……是不是有的人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吃苦的？可是这是为什么？真是因为上辈子作孽了？那是多大的罪啊，要让她这一辈子没有父母爱，没有丈夫爱，唯一的孩子不在她身边，还让她得癌症？！”
没有人回答，秦天的笑容依旧温柔和暖。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你只有十五岁，对吧？那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仰头看着他。
“就那样难受着难受着就过来了，”秦天倚在电梯墙上，依旧微笑，但脸色苍白，“时间能带走痛苦。”
我低头哭起来：“不是因为时间，是因为我们的记忆储存时间有限……”
秦天默默看着我，伸手拍了拍我的背。
我轻轻抱住了他。
这时，电梯门开了，一个邻居走进来。我急忙擦干眼泪，放开秦天。当时，我身体贴在电梯墙上，即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邻居惊异的目光。按楼层时他犹豫一下按了3层。等他离开的时候，我的心神也安定下来。我知道秦天不在这里，可是方才我看见他活生生地在我眼前，还跟我说话了。
我可能要疯了。
尖利的痛疼从耳孔传来，随后，周围所有声音都有了距离感……
“你醒了。”我听到自己说。恍惚中，我想起了与林震郊游那天的事。
在帐篷里睡觉的林震刚被我吵醒，睡眼惺忪。“你去哪里玩了？葡萄和西红柿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你去偷菜了？”
我一笑。
“啊，没给我带点回来？”他往我身后看。
我突然抱住他。就只是单纯地想抱抱他。
“你怎么了？”
“两个人相爱，真是奇迹……”我放声哭起来。
妈妈跟我回了北京，我说服她去协和医院再问问专家意见。最后的结论与那位专家朋友大同小异，进行化疗和保守治疗效果或许差不多。妈妈不愿意进行化疗，我又带她去了中医院，开了一周中药。
对妈妈而言，这次是旅游。她和爸爸结婚时的旅行地就是北京。我带她去了故宫、颐和园、长城和大观园。她时不时说一句：“啊，那时候这里根本没人……那边原来是一片四合院……”有时候，她自己偷偷抹眼泪。而我装作没看见。
回忆，那些深刻的回忆，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记得清楚，我们只是将它们压在记忆的最底层，要翻出来，很容易。
去长城那天，林震开车送我们。他跟妈妈相处融洽，妈妈待他俨然是丈母娘待女婿的态度。
而我知道，我离开林震的时候到了。
吃完第一周的药，我带妈妈去中医院复诊，又开了两周的药。妈妈坚决拒绝了我留她住在北京的提议：“北京雾霾多严重，留在这儿我走得更快！”
这个理由令我无言以对。
在一个中度雾霾的天气，林震跟我一起送妈妈去火车站。我们一直将她送到座位上。妈妈拉着林震的手说：“小妹身边有你，我放心多了。你一定多照顾她，她不好你别嫌弃，不过人哪有没有缺点的？在一起的话，就多担待点儿，包容点儿，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你们就知道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多重要……”妈妈说着说着哭起来，眼泪流进了口罩。
林震笑着说：“阿姨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她的，她也帮了我很多……”
妈妈期待他再说点什么，比如结婚的打算什么的，可是，林震只说到这里。
车上越来越挤，我急忙跟妈妈告别，跟林震一起下了车。
妈妈在玻璃内一直看着我们，直到火车开走。
“阿姨是不是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回去的路上，林震突然说。
我一笑：“你不要介意，她一病就多想，以前她一直劝我不要着急结婚，一定要想清楚。”
林震沉默了一会儿说：“等我的事搞定了，我们就商量一下吧，我们也不小了。”
“其实这个圈子的人还是晚点结婚比较好。你是不是也这么想？”原来想特别找一个时间地点跟他细说，现在看来只能临场发挥了。
林震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只有对你才敢说，别的女人听了肯定要生气。不是因为你不好，也不是担心自己以后变心，是因为有的事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有勇气去做，一旦结婚了就不敢了或者没时间做了。如果你是居家女人，结婚后就相夫教子还好，但你不是，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对吗？”
我点点头。
“我们先把各自想一个人做的事做完，然后再像普通人那样结婚生孩子养孩子，好不好？”林震一脸歉疚，“我怕现在结婚做不了好丈夫和好爸爸。”
“我跟你的想法一样，真的。”我笑着回答。那一刻我犹豫着，是不是就此摊牌。因为我听到心里有一个冷漠的声音追加了一句：“就算以后结婚，你恐怕也不是一个好妻子和好妈妈。”
林震开着车，轻轻打了个呵欠：“你不在我身边，我简直像鱼离了水。你在，我觉得踏实。”他的背影看上去疲惫无力，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他在车镜里对我微微一笑。
我没想到，妈妈的话到底还是对林震起了作用。
几天后，林震约我到一家郊区的餐厅吃饭。那是一个红酒餐厅，有巨大的红酒地窖，宽敞的院子。进门的时候，我就发觉哪里不对——餐厅似乎被包场了，除了服务员没有其他客人。
周围的一切让我想起法国和那时的林震。心瞬间放松和柔软，我们一起品尝了这里最好的葡萄酒和出自法国厨师的美味。餐厅隐隐有舒缓的背景音乐，我们聊了一些事，但气氛还是不可遏制地暧昧起来。林震酝酿着有话说。
“林震，别说。”我放下酒杯。
林震话到嘴边又忍住，笑着说：“你偶尔装傻好不好？虽然你和我想法一样，但是长辈的意见也是为我们好。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先订婚，我仔细想了想，订婚了，以后介绍的时候就可以说‘这是我未婚妻’、‘这是我未婚夫’，感觉很不错呢！”
林震等待我回应，而我默默看着他，还在犹豫该如何组织语言。他看着我，神情渐渐慌乱。
“林震，对不起，我想我们不能订婚……”
林震摇着手中的酒杯，低头不看我：“好，我听你的。”
“我……”
林震举起酒杯阻止：“其他的以后再说，来，喝一杯。”
“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我狠下心，抢着说出了这句话。错过这一刻，我担心自己会不忍心。而男女关系上的不忍心在我看来就是自私。
林震放下酒杯：“如果是因为抑郁，你不要担心，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我会跟你一起克服。你真的不要担心自己会越来越恶化，也不要怕我承受不了，我不是没经过事的男人。”
“不是因为这个……”我喝下杯中的红酒，郑重地看着林震。是的，就是现在，我要告诉他我的真心……
你听说过“印痕行为”吗？比如刚孵化的小天鹅如果没有母天鹅，就会将它第一眼看到的人或动物当做妈妈，然后处处跟随。并且，这种“印痕行为”一旦发生，就不可改变。林震对我，我对秦天，妈妈对爸爸，都是这样。
无数影视作品都在探讨这个问题：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电影《大话西游》里，至尊宝跟强盗这样争论“不需要吗？”“需要吗？”
在韩剧《冬季恋歌》里，俊尚问惟珍喜欢金相奕（男二）的原因，她一一说出他的好处，俊尚无奈地笑起来：“爱他的理由是不是太多了？比如你为什么爱上俊尚，你说得出理由吗？”
身为编剧，我总是给我的主人公设定一个爱和被爱的理由，理由成立，他们的感情才经得起观众的理性推敲，才会动人。
现实中，长得漂亮或帅气、身材好、有钱等等都可以作为爱的理由，但是，在剧本中，我们的设定总是高于生活，所以爱的理由是大多是他/她让人感到爱、阳光、温暖、向上的动力、勇气等。这些从别人身上看到的自己心向往之的品质是人类的“印痕行为”，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即将与下周播出。官方宣传声势浩大，秦天和王伊代言的品牌也跟着展开宣传攻势。
我的新作时断时续地继续着。有一天晚上，我去附近商场买吃的，一进门发现两边的墙上都换上了秦天的巨幅广告，一家连锁快餐厅门口竖着1：1比例的秦天人形立牌。要是精神恍惚的时候，我估计会把他当成真人。我进去打包了一份套餐，出门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秦天。
“啊，这谁……真不要脸！”仔细看秦天的脸和脖子上，竟然有好几个色号不同、大小各异的唇印。现在的女孩真是越来越不矜持！
我立刻掏出湿纸巾，愤愤不平地擦拭。亲到秦天嘴上的那个，看来是个高个子丫头，我踮脚都够不着，没办法，我只好蹦着擦。
终于擦干净了，我提着套餐走出商场。走到拐弯的角落里，我看见有人在那里，那人穿着衬衣，手机放在耳朵上，竟然是秦天！
我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是手机广告的立牌，我心想。我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了照他的脸和脖子，上面没有唇印。
我放心地继续往前走。突然，背后一只手揪住我的衣服，我吃惊地回头，只见秦天挂了电话，笑眯眯看着我：“啊，是你，王老师！”
我“哇”一声哭起来：“这到底是什么鬼啊？”
“不是鬼，是我！”秦天挥了挥手，又凑近我，以便我确认。
我一把推开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了一句佛，念完睁开眼，他还站在那里，歪着头看我：“你又犯病了？”
我两步冲上去，抓起他的手臂，用力咬了一口。秦天痛得大叫。那么他是真的。我又伸出自己的胳膊：“来，你咬我一口。”
秦天无语地看着我。
——不过，下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看到的秦天不是幻觉——商场里有人认出了秦天，正尖叫着往这边跑来。
秦天抓住我的胳膊，迅速冲进停在前面的车里。车子开动，我们赶在人们涌来之前逃离。
他似乎是从郊外一个人溜回来的，这辆车子我在那里看过。
我坐在秦天的背后的座位上，望着他，头晕晕乎乎，像喝醉，像发疯。
“我们分手了……”秦天突然说。
“你们……”我跟着重复了一句，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他跟王伊分手了。这个时候，我不想去问原因，我只关心他。
“你还好吧？”我问。
“嗯……”他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分手应该在更早以前，他已经度过了最痛苦的时刻。
“那么，她不是你的女一，只是前史人物。”我说。
秦天笑了，笑容苦涩。
“我喜欢你，不，我爱你。”鬼使神差地，我对秦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