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前面的提问，今天的演员比面具时代更自由吗？
答案是否定的。今天的观众很聪明，不会对演员和他/她扮演的角色傻傻分不清，但与此同时他们对演员本身更好奇，或者说是过分好奇。在信息和网络发达的今天，明星24小时在线，无论是主动透露还是被追踪或偶遇。谁，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出现在那里，跟谁在一起，做什么事……我们可以迅速获知。今天的演员需要保持表演状态的地点不仅仅是舞台，时间不仅是“on show”时间，而是anywhere， anytime。】
回国后第二天，我去家附近的咖啡馆工作。咖啡上来后，我拍了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
写字跟其他所有事一样，事缓则圆。放下十天，我对新故事有了更多灵感。打开文档，奋指击键，再次看时间已经下午两点。我准备将最后一段敲完回家。
有人像弹钢琴一样敲了敲桌子。
我抬头，看见林震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你好……”我习惯性地打招呼，目光扫过他身后。我斜对面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喝空的咖啡杯，他的外套留在椅子上。“你在等人？”
“是啊……”他笑了，“从上午开始一直等到现在。”
“啊……”我深表同情，“有人就是这样没时间观念。”
“我也这么觉得！真是太没时间观念了！”他显得十分委屈，随后又笑了，“现在下午两点了，你还不打算吃饭吗，王老师？”
我在脑子里理了理他的话，突然反应过来：“你是在等我？”
林震颇感无奈。“我在这里看了你三个小时。我知道作家写作最怕思路被打断，不敢先打招呼。”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不是发了朋友圈？”
“咖啡馆有很多啊！”
“我知道你家的大体位置，然后，咖啡杯每家不同，即便不带LOGO我也认得。”
这句话如果是在以前一定会引起我无数的粉红联想，但现在冒出来的都是暗黑想象。
林震看出我的心思。“王老师，占用你一点时间，我们认真谈一谈，好吗？”我不置可否，他转身将自己的外套和咖啡杯都拿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就低头看着电脑屏幕。
“你是不是怀疑我接近你，还有上次在机场的事，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我希望是误会。”神知道我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他说他喜欢我的文字，喜欢我这个人，否认他，即是否认我自己啊。
林震沉默着，似乎在组织说服我的“台词”。“你认为世界上的事，非黑即白，非对即错，除了好人就是坏人？”
“不是。”
他的神情表示“看来你并不了解你自己”。他想了想，又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相信别人？”
他的神情和语气就像一个心理医生。我害怕也畏惧这样的现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发现自己被周尘背叛，被尊敬的公司骗稿，从别人口中听到前辈的中伤，父母离婚的时刻吗？编剧为了体现剧情的起承转合，会设定人物转变的明显节点，但现实生活中，节点不易觉察。就像生病，身体尚能承受时毫无知觉，等到症状爆发，你很难弄清身体何时完成量变积累达到质变的。
他看我的目光透出心痛。“如果你是我，在机场遇到记者采访，你会怎么做？”
“你跟我一起来的，也该一起走。”我干脆地回答。在这件事上，我无法理性看待。
“我承认当时我有私心。我是一个演员，对一切曝光机会都不舍得放弃，但是，我没有说任何对秦天不利的话，这样你也无法理解？”
“我理解，但是，我不喜欢，即便当时的人不是秦天……我很想相信你，不，我已经相信你，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就算你那样做了，我还想说服自己相信你，不管别人怎么说。可是，我对自己的判断力没有信心……”
“别人说了什么……”林震重复着我的话，沉默了。
我懊悔自己多嘴。信任这件事，外人是外因，主因还是当事人，我何必归咎他人？
我们都沉默了。我轻轻搅拌着一大杯香蕉酸奶。
“电视剧里的男二号——我经常扮演的角色，出场时经常完美无暇，但是，男二号跟男主角不同，他们中间常常变成坏人。变坏的原因，或者为了名利，或者为了女主角。”林震终于开口，似乎深受打击，说话不再条理分明，声音像午夜档电台节目主持人一般舒缓，带着几分无力感，“每一次，我都努力让我扮演的人物令人信服，但我心里知道，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性格突变。即便为了争名夺利、为了爱情，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不会像‘变了一个人’。一个人‘变成’坏人，其实是他原本就有‘坏’的因子，只是恰好有一个外力启动了它；出场完美的人，即使再坏也有限——人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我有现实俗气的一面，可是……请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机场的事，我想我被说服了，比他更现实的人见得多了，他的确不是坏人。可是，我会心无芥蒂信任他如初吗？答案是否定的。信任对某些人来说也许是积少成多，但我不是，我对林震的信任在某一刻已全额预付，之后每一次误会都是扣除，并且无从追加。
林震走后，最后那一段文字写不出来了。我索性回家，倒头昏睡。
一觉睡到晚上八点，我饿醒了。打开冰箱，把昨天晚上从牛莉莉家里打包回来的饭菜热了，我端到客厅，打开电视，边吃边看。
电视剧是眼下大火的一部，男主角是比秦天年轻的新星，一样属于IDOL，演技也就那样，但是，遭受的批评比秦天的温和得多。国内影评剧评界的专业和公允只在点评国外影视作品时才有所体现。
打包回来的鸡和鱼很鲜美。牛莉莉从生鲜网站上精挑细选的食材，又订了一位帅气的厨师上门烹饪的。
昨天到牛莉莉家聚餐的除了我，情姐，还有情姐的女儿妮娜。
牛莉莉不肯喝我从意大利带回来的葡萄酒。“我戒酒了。”
我差点一口饭喷出来。“你立了什么不可能的志？”
“我有了。”牛莉莉吃了一口野生鲈鱼，平静地回答。
我的饭真的喷了出来，喷在野生鲈鱼和山养柴鸡上。情姐将伸向柴鸡的筷子中途转向西芹炒百合，看神情早就知道了。
“有了什么？”我不得不确认。这狗血剧情如果出现在电视剧里，编剧一定被骂死。
“王小妹，你就说像你这样的理解力，说你是编剧谁信？！”牛莉莉暴怒。
“编剧不是看理解力的。”我立刻纠正她对编剧的又一误解。
情姐立刻两下劝说：“你小心动了胎气。你不知道，怀孕初期容易动怒。”
我们俩都退了一步。
“是谁的？”我忍不住又问。
牛莉莉火上浇油：“你的意思我是荡妇？我刚离婚，你说这孩子是谁的？！”
我和情姐脸上的表情高度一致：这个很难说。
牛莉莉会意，无奈叹气：“我是言语上的伟人，行动上的矮子。”
“别动了胎气。”情姐关切道。
“你老公太牛了……”我审视牛莉莉的腹部，老实说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是直到最后一刻都恪尽夫道啊！”
牛莉莉双手握成了拳，情姐急忙说：“胎气胎气！”
牛莉莉立刻张嘴长吐一口气，平静了几分，拳头松开。“可以理解为他太渣，也可以理解为我们在那件事上很好。”
情姐笑着推了她一把，趁机转换气氛。
我不敢再让她动胎气，就把还想说的话就着菜咽了下去。
“我决定生下来。”牛莉莉与我心有灵犀，主动说了下去。
“前夫哥知道这件事？”我控制不住我自己，继续追问。
“我决定不说，就让他以为是别人的孩子好了。”
“孩子生下来怎么养？”
“我自己养啊，没有爸爸这件事虽然很抱歉，但离异家庭都这样，这是他的命。”
情姐低头默默吃菜。
“孩子可怜，你也会很累，你真的想清楚了？”离异家庭的孩子更关心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我不容易怀孕，不要这个孩子，以后想要也没了。”牛莉莉 “我想清楚了，女人可以没有男人，但可以要个孩子。不是有人还去冷冻卵子吗？我就当人工授精得了一个孩子。”
我对她油然而生敬意。我研究过冷冻卵子的事，以备将来用得着。我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如果是这样，以后我也可以帮你偶尔带带孩子。”
牛莉莉有几分感动。
情姐举起酒杯，碰了碰牛莉莉面前的牛奶杯：“祝你生儿子。”
“我喜欢女儿。”牛莉莉笑起来。
情姐看她一眼：“生个儿子，你想再嫁也可以放心带着，生女儿你就踏实一个人过吧。”说完，她喝完了杯子里的红酒。
牛莉莉瞬间眼眶泛泪：“这事我都想过了。反正我不打算再婚了，不用他负责人的男人很好找。”
情姐 感叹：“时代不一样，观念不一样啊。”
随后她们开始讨论怀孕和养孩子的经验。我百无聊赖，就去客厅看妮娜。
妮娜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图纸，一边打毛衣，一边看网络电视。我看那图纸，是打印的打毛衣图纸，每一圈用什么针法、打多少针都标得清楚。她手指翻飞，织好的部分不一会儿就见长。
妮娜是学霸兼才女，学习成绩好，精通琴棋书画，其他杂项也是一点就通。期末考试结束后，她在等待出国游学，今年的目的地是洛杉矶。她很喜欢那里，因为她打算大学去读南加大导演系。
“等我毕业了，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她语气笃定地跟我说。
“好啊，我等你。”我真诚回应。年轻就是没有什么不可能，我相信年轻人。
过了一会儿，情姐和牛莉莉嘁嘁喳喳笑着走过来。
“宝宝，你还是不打算接受我的建议吗？”情姐笑着问妮娜。
妮娜不屑：“打围巾还不如不打。”
妮娜的毛衣是打给王俊凯的。她认为自己花费宝贵的时间亲手制作的礼物比一切昂贵的礼物更能表达自己的心意。我很认同她的想法。这个年代最贵的东西是什么？当然是时间！
情姐无奈：“毛衣收口可麻烦了。当年我给你爸打，理想是毛衣，后来降为背心，最后就织了条围巾，红色的。”
妮娜暂停手里的工作，看着情姐说：“像我爸那种普通男子，能得到女神亲手织的围巾就知足吧，毛衣他不配！”
情姐一脸歉疚。妮娜跟爸爸几乎失联。情姐起初主动联系他见孩子，他总是推三阻四，后来他有了新家和孩子，就彻底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牛莉莉笑着说：“咱们去书房喝茶吧，别打扰妮娜进度，毛衣从夏天开始打很有必要。”
妮娜气呼呼瞪了她一眼。
我心里一激灵：大半夜的，喝什么茶？“啊，我还要赶稿子，你们喝吧，我先走了。”
牛莉莉一把挽起我的胳膊，像押送犯人一样推我去书房：“我家里都是好茶，你喝了之后肯定文思泉涌！”
“孕妇可以喝茶吗？”
“你们喝，我作陪。”牛莉莉一脸假笑。
小巧的紫砂壶，一泡茶正好可以分两盅。情姐抿了一口，开始跟牛莉莉讨论茶。我没喝。
“熟普洱，喝了不会失眠。”牛莉莉立刻说。
我担心的正是失眠，听她这么说，就端起小盅一饮而尽。
“秦天跟王伊是不是有什么情况？”牛莉莉先开口。
“怎么了？”策略第一步，装傻。
情姐给我看她的手机，是秦天与王伊在陶尔米纳古希腊剧场亲吻的照片。从拍摄角度来看，是当时在场的工作人员拍的。情姐和牛莉莉是粉丝头目，消息之灵通是我这种低端粉丝无法想象的。
“这是剧情需要。我当时在场。”我指着照片上一个橘黄色的人影给她们看。
“据说吻戏本来删除了，是秦天提出恢复的。”牛莉莉又说。
“是。他跟我说过。”我态度老实。
“凭我的直觉，这孩子是动心了。你是编剧，比我敏锐。你觉得呢？”情姐望着袅袅升起的茶气，悠悠开口。
“我改剧本改得焦头烂额，跟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不过，他们的关系的确比在国内好。”我回国前就想清楚了出路：这件事我绝不泄露半个字。
牛莉莉听出我在玩推手，呼吸沉重起来。“小心胎气。”我急忙安抚。
情姐催促牛莉莉继续泡茶，转身默默看着我。“其实，以秦天的年龄的确该谈恋爱了，老粉不会因此脱粉。问题是王伊。她不适合秦天。”
我深以为然：“是啊，太年轻，正在上升期，肯定不甘心早嫁；两家粉丝又一直不和，不知道得互黑成什么样……”
“她虽然红，但什么时候女演员红过男演员？粉丝还污蔑我们捆绑他家主子！”牛莉莉愤愤不平，“如果秦天真跟王伊在一起，新粉估计要跑光！还有，他俩根本不会有好结果，到最后受伤的只有秦天！”
“所以偶像最好的认爱方式是直接宣布婚讯……”我心情复杂，有姨母的担心，有女友的不甘心。
“你知道JUDY吧？”情姐突然问。
JUDY是秦天回国后不久与之传出绯闻的女艺人。当时有很多偷拍照片流出，两人一起吃饭，逛街，疑似亲吻……似乎已经实锤，粉丝大批脱粉和转黑，但两家公司很快发布声明，澄清两人只是朋友关系。
“他们当时是真的恋爱了。”情姐继续说。
我的心像被剜了一锥子。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八卦。
“现在来看，他们真是般配。”牛莉莉满脸愧疚。
JUDY早已嫁给某富豪，偶尔传出的新闻都是她去哪里逛街，哪里遛孩子。
“或许我们可以等等公司的消息？”我试探着终止这场对话，“两家公司都会慎重，就算有什么火花，也会理性处理。”
情姐和牛莉莉对视一眼，叹息说：“看来是真的。”
三个女人都沉默了。牛莉莉大口倒气，自己安抚自己：“胎气胎气……”
我被她感染，忍不住哭起来。
“你们别这样。都是老粉，叫人看着笑话……”情姐说着，嗓子也哑了。
终于，三个中老年妇女都哭起来。
门突然从外推开。妮娜端着甜点进来。
情姐领头，先擦干眼泪。
妮娜将甜点放下，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灵魂饭，颜饭，姨母粉，说到底都是肉体饭！”
因为与秦天的合作，来找我谈剧本合作的公司多了起来。他们的开篇词多是：“一直听王老师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
我清楚这只是恭维。事实也是如此。他们对我各种赞美，但也只是赞美而已。有的公司在等待《没夜》的播出数据，有的则是想要通过我邀请秦天合作。现实就是这样令人挫败，作为编剧，你的文字是次要的，名气和人脉更重要。
这样隔三差五地与各公司联系、约见，但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大家加了朋友圈，成了相互点赞的联系人。
几周后的一天，我在家里刷碗时，大脑犹如醍醐灌顶般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应该向林震道歉。
是的，林震与我的处境十分相似，他颜值与演技都不差，但兢兢业业多年仍是不温不火，所以，他才留心于宣传、积累人脉……
我们约在上次见面的咖啡馆见面。
“对不起，我对你过于苛责。”我开门见山地说。
就像聚拢的花瓣瞬间绽放，我在林震的脸上看到了幸福洋溢的笑容。想到这笑容是因为我，我的心不可遏制地怦然心动。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希望你还信任我。”他说。
我一笑，作为回应。
解开心结的一刻，我们都感到释然，连周围的空气也随之轻灵。
“你为什么信任我？就算十年前就听说过我，但是，时间和经历可以改变人……”
“女主角不会变的。”
他突然甜腻起来，我心中的压力感陡然升高。根据经验，是抑郁再次来袭。
“但是，我可能不能当你的女主。”我不想伤害他，也不想让自己再次狼狈不堪。
林震措手不及，满目疑问。
“我不适合恋爱。”我起身，想尽快遁形。
林震迷惑不已。但是我不想告诉他更多。他期待着，期待着，神情渐渐黯然。
“对不起……再见！”我匆匆往门口走去。
林震很快追了上来。他拉住我，执着地追问：“如果是秦天呢？如果有一天秦天向你表白，你也这样回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