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在芸芸众生中分辨出谁在热恋吗？
我能。
与家庭幸福的怡然不同，与事业有成的自信不同，恋爱中的人自有一种面相，自带一种气场。是印堂发亮，双眼散发温柔光芒，嘴角不自觉上翘，身体轻盈如摆脱地球重力。是神采飞扬，气宇轩昂，无拘无束，是恰到好处的温暖，是无限扩张的自由。是一个人拥有了光和风。是成神。
现在的秦天就是这样。事实上，他表现得比其他人更明显。理性的我祝福他终于幸福，但长着恶魔角的我无法直视他的脸。
手边已经堆起侵染了泪水和鼻涕的餐巾纸的小山。我拒绝了杀青宴邀请，然后躲在家里看朋友圈的杀青宴同步图文。
秦天与王伊表现得可以说太明显了。整场宴会，他们一直腻在一起，头碰头低语，同时仰天大笑，一起举筷子夹菜，还有差不多同时离席……
真是不忍卒视！我用力合上笔记本电脑，愤而起身，摸出情姐给的速效救心丸，仰脖子倒进嘴里，嚼着吃了下去。
嫉妒使我质壁分离。我想象着自己的白发三千丈在身后如熊熊烈焰飞扬飘舞的壮观景象，但这当然是不存在的，因为我在确认秦天恋爱后就去剃了光头。
其实开始只是想剪短发，师父剪下第一剪子的时候，我就开始哭，师父会意：“换个全新发型，一切从头开始。你放心，我给你做一款招桃花发型，错过的都是郭德纲，新来的都是宋仲基。”我急忙纠正：“韩星的话，我更喜欢金秀贤。”师傅立刻递上发型参考照片。我绝然擦干眼泪：“剃光。”
人这一辈子总得剃一次光头才算圆满。头发被佛教徒称为“三千烦恼丝”，被文人写为“情丝”，剃度便是了断烦恼和尘世情缘。
我真的失恋了，比周尘离开时更痛的感觉。
理发师傅石化片刻，语重心长地开口：“人一辈子，谁还没碰上过渣男呢……”
我开始没日没夜的写历史小说，悲痛令我灵思泉涌。
家里的窗帘一直拉着，房间陷入永夜，灯一直开着。我只要醒着就在写字，写累了就睡，一天只吃一碗泡面也觉得很饱。
这样过了不知道几天，有一天我正在敲字，门外突然有人敲门：“有人在家吗？快递！”
“我没买，是送错了吧？”我隔门回应。
“网名是‘王小妹’吧？”门外喊。
我只好起身，拉起一条苏格兰格子毯子当围巾裹在身上，将门拉开一条窄缝。
快递员从一摞快递箱后探出头看了我一眼，神色瞬间慌张——我当时的样子想必令他产生了不好的联想。总之，他手脚麻利地将箱子放在地上，一个箱子一个箱子撕下签收单，旋风般跑下楼去。
我将一摞箱子抱回屋里，陷入思索：我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东西？
我拆开箱子，有衣服，包，眼镜，鞋，首饰，都是代购品牌，总价不菲。
记忆混乱起来。我清楚记得自己搜索过这些东西，也许放入了收藏夹或购物车，但是，我不记得买过单——相信我，虽然抑郁令我健忘，但涉及钱的记忆神奇地幸免于难。
我打开手机上的购物APP，我的收藏夹和购物车都已清空。我的确买了单！
我扼腕不已，这些东西的总价是五位数，我的关联信用卡应该刷爆了！
我心痛地查看两张信用卡的账单。
奇怪的是，账单里没有相关付款记录，现有的刷卡记录与我记忆中的吻合。
我挠着头皮，痛苦不堪。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我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吗？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幻觉吗？我是不是疯了？
我急忙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刺目的阳光让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通红，我像一棵苍白的蘑菇，第一次来到太阳下。过了几分钟，等眼睛适应了光亮，我睁开眼睛望着窗外。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疯了！
我立刻关了灯，洗漱完毕，换上衣服，提着刚刚收到的包出了门——我很想换上那件刚到的连衣裙，但是考虑到它可能是幻象，我改变了主意。
——你看我没有完全疯，不是吗？！
连日作息混乱令我身体和精神双重虚弱，走在阳光下，我脚踩棉花，呵欠连天。
我来到家附近的咖啡馆。
咖啡馆几乎满座，我点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人来人往，情侣们牵手微笑，年轻的妈妈训斥不听话的孩子，工作族脚步匆匆，清洁工用长柄镊子捡起地上的烟蒂碎纸；咖啡馆内，有朋友在聚谈，有人在开小会，有人在写字，有人在发呆。
回到人群中令我安心，虽然感觉仍是隔岸观看。
我默默喝完咖啡，给我去见过的心理医生发了微信：悦，你好，你今天有时间吗？我想过去一趟。
悦很快回复：我在会所，你来吧。
我立刻叫车前往。
悦的“心会所”在一条幽静的胡同里，一座改造后的四合院，雅致幽静。走进去，沉香的味道飘散四周，修竹静立，荷花亭亭，心顿时安静下来。
悦刚练完瑜伽，坐在落地窗前喝茶。
我脱鞋进门，无声地走到她面前。她已为我斟好清茶。我盘腿坐下，故意将包推到几案旁边。
悦惊叹：“啊，新出的限量版！”
悬着的心顿时落到实处。这个包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其他东西也应该是真的。我忘记的只是买单
我们先聊了一会儿包，然后，悦切入主题：“你最近怎么样？”
“工作上还好，不过发生了一些事，对我刺激比较大……我想我的健忘症加重了。”
悦知道我不会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问：“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以前我绝对不会忘的事，现在也开始遗忘了。”
“比如说？”
“跟钱有关的事。”
悦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的写作还顺利吗？”
说起工作，我立刻神采飞扬：“一直想写的故事，写得很顺利，我废寝忘食。”
悦替我高兴：“工作顺利的话，心情会轻松很多——生活压力是引发抑郁的重要原因。不过，你要注意休息，健忘有时候不是因为抑郁，而是因为睡眠不足。”
我想了想，的确如此，我最近作息太混乱了。
“不过，我知道编剧和作家作息难得规律，一旦灵感来了，不舍得中断。如果你不能正常作息，那就保证每天睡眠时间不低于六小时，否则……你的病必然会加重。”悦跟我的关系一半是医患，一半是朋友，所以她有时候会像朋友一样帮我分析问题，提出建议。
“我想这个我能做到。”
悦随后跟我说起其他琐事。
“你不问我其他方面的事吗？”后来，我忍不住将话题拉回我的治疗。
“你所有的问题都在工作上，不是吗，王老师？”
我默默思索她的话。秦天恋爱的事是我的感情问题吗？我觉得是，可是……事实上那的确是我工作上的问题，我只是粉丝发怒。
我的神情明显起了变化。
悦看在眼里。“你有感情上的问题？”
“应该不算……”我否认，但语气像怨妇。
悦觉得奇怪，想了想，说：“那么是你在工作中入戏太深？”
我沉默。从某种角度来说，她说的没错。
“你们这个行业真的太挑战人性。”悦同情地看着我，“演员是为一个人物play with自己的心和感情；你呢，比演员更惨烈，剧本里的几十个人物撕扯你，你同时为一群人捉弄自己的心和感情，长此以往，必然会给你造成困扰……”
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我知道她想说的困扰是什么——是比抑郁症更棘手的精神分裂。
她看出我已猜到几分。“有的患者是不自知，而你，是太自知。你学着笨一点，迟钝一点……”
我开始调整作息。作为这个城市的孤寡年轻人，我得自己照顾好我自己。
失眠仍在继续，但我不想依赖药物，便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等天亮。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说他和罗阿姨要来北京协和医院看病，让我帮忙挂号。生病的是罗阿姨，妇科病，可能需要手术。
我很想一口回绝。那个女人得到了我妈妈没得到过的爱和关心，我是受害人的女儿，凭什么帮她？
可是，我没有断然拒绝的勇气。不哼不哈地，我答应了，爸爸寄来那个女人的身份证，我特意跑去医院建卡，然后下载医院的手机APP，连续几天每天下午四点医院放号的时候刷手机，抢到一个珍稀的专家号。
我给爸爸发信息告知挂号成功。他立刻电话表示感谢，跟我要银行卡号。他想把挂号费还给我。
我说“见面再说”。他回答“好”的时候语气愉悦，这又让我很生气。
挂了爸爸的电话，我发觉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秦天的号码。我正要回电话，他的微信到了：今天方便见面吗？在上次的餐厅。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他热恋中幸福的脸！
可是，我没有断然拒绝的勇气。我乖乖回复了一个字：好。
等到他生机勃勃地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点心痛我自己：本已抑郁，何苦再找堵？
他小声哼着歌点好菜，眉眼弯弯地看着我。我想我只要给他一手指头，他就会失重飞上天！啊，男人陷入爱情后骨头变轻贱兮兮的样子！
衔在口里的吸管被我生生咬断，嚼成渣渣，在咽下去之前我恢复理性，若无其事地吐在餐巾纸上。
秦天没发现我的异样。幸福的人往往感觉迟钝。
“杀青宴那天听说你去另一个戏救火了？”他笑着说，“那部戏什么时候播，我很期待。”
“需要救火的戏，最好别期待。”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我懂。”他立刻附和，终于觉察到我情绪不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心里冷笑，表面云淡风轻：“没事，就是写作上的事。”
“期待你的新作。”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次是什么故事？”
“一位了不起的古代将军的故事。”我语气缓和。无论何时，无论跟谁，只要说到作品，我的心情都会好一点。
“等你完成的时候，也给我看看吧……我希望有机会再跟王老师合作。”他说得真诚。
“好啊，到时候可以看看。不过我写得很慢，也许一年，也许两年。”虽然是十年秦兽，但我没魔怔到每部作品的男主都自动想象成秦天。这部作品的男主我更希望另一个演员出演，因为年龄的原因；但是，秦天开口，我无力拒绝。
饭菜上来，老板特意送了红酒来。
我们安安静静吃完饭。然后，我等待他说出见面的主题。
“你听说过这句话吗？‘抑郁是老天看你对自己太差，所以提醒你好好关心自己。’”他摇晃着杯中红酒，低头说。
“不完全一样，但是类似的听过。”我们果然是在组织“治疗小组”活动。
“人际关系改善，对抑郁症治疗意义巨大。我最近好像有所好转……”
“所以，你有了什么‘人际关系’？”虽然明知残忍，我还是开口追问。
秦天一愣，脸红到脖子根。
我的良知瞬间恢复，愧疚低头：“对不起，我好像喝多了，失礼了。”
秦天迟疑地看着我的空酒杯。不久之前，那只酒杯里有大约50毫升红酒。
“因为一些原因，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说，请你不要介意。”他红着脸说，“不过，可以说的是，我有了一个朋友——你……”
当时窗外夜色苍茫，窗内灯光暧昧，男神面色绯红，目光如赤子，我空前绝后地感觉到自己面目可憎、内心阴暗！有这样单纯、温暖的男神，我竟然如此不堪，我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他的粉丝，不，我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人类？！
魔鬼的牛角和尾巴叉子顿时消失。他爱王伊不是应该的吗？郎才女貌，势均力敌，我剧本也写得好。我有什么可怨恨的？我觉得自己整个人瞬间升华了。
“谢谢你。我真的很惭愧。”
秦天明朗地笑起来：“你在说什么？你帮我那么多，是我的荣幸。”
我差点老泪纵横。他如果继续这样暖下去，我得找地缝钻下去了。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过了一会儿，他犹疑地开口。
“你说吧。”我立刻说。这个时候我是有求必应。
“你听说过一种抗抑郁的药，叫‘百忧解’吗？”他鼓足勇气开口。
百忧解，又名盐酸氟西汀，口服抗抑郁药，可抑制中枢神经对5-羟色胺的再吸收，可用于治疗抑郁症和焦虑症。服药初期嗜睡，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情感感知程度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