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困境叫作“不忍心”。
说“不忍心”的时候，我们多少是无奈和不情愿的，但是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不忍心”。
——不忍心的结果，是为难自己。
此刻，看着在北京站广场相拥拍照的爸爸和罗阿姨，我深深痛恨数日前答应帮忙的自己。
他们幸福洋溢的脸对我是巨大的刺激。离异家庭的孩子都像能量调控员，想调控父母后来的幸福指数，都幸福可以，都不幸也罢，弱势者不幸时就想劫富济贫。
我叫了声爸爸，对罗阿姨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两人有点尴尬。我为自己破坏了他们的幸福甜蜜暗自高兴。如果可以，我愿意变成白骨精，将他们的幸福全都抽走，输给我可怜的妈妈。
爸爸没有指责我的底气，就握了握罗阿姨的手。罗阿姨随即露出灿烂的微笑。
我无法准确描述当时百感交集的感受，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跟我说：你看，这就是幸福的样子！
在妈妈面前动辄怒吼的爸爸，在这个女人面前柔顺得像一只绵羊。这个女人没有妈妈美丽，也没有妈妈贤惠。
原因只有两个，她是床上的狐狸精，或者他们是真爱。我无法接受后者。
我们直接去了协和医院。
今天的大多数医院不宜老人。高度依赖信息化设施的就医流程，即便是年轻人也要花时间才能弄明白；越变越大的医院建筑，复杂的布局，对体力也是一个挑战。没有年轻人陪伴的老人在这里会感到惶恐无助。
整整一个上午，我陪他们取号、候诊、就诊、缴费、检查、取检查结果、回门诊请医生看结果……
诊断结果不乐观，医生追加了几样检查，但结果要三天后才能拿到。
已经是中午，我想请他们吃饭。爸爸说：“先回酒店吧。”
我没有强留，我在他和罗阿姨都感到拘束。
我领他们往医院北门走。他们订的酒店就在医院附近。
走到国际部门口，一个人恰好出来。我们已经擦肩而过，那人突然叫了一声：“小妹！”
是林震。
我和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北京那么大，哪来的偶遇？
“你……”我好奇地打量他。这里的国际部常有演艺界人士就医。
“一个朋友住院，我来探望。”他立刻澄清自己没病，随后好奇地看我身边的人。因为对我的事有所了解，他猜出了他们的身份，有礼貌地向他们问好，又问：“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我忙推辞，告诉他酒店就在几百米外。
罗阿姨突然开口：“老王，酒店门头都看到了，我们自己过去就好了，正好我想逛逛王府井。小妹，你跟朋友说说话吧，别管我们了。”
爸爸立刻会意，坚决拒绝我送过去，然后抢过行李箱，挽着罗阿姨的胳膊出门了。
我望着他们的身影走远，酸楚又愧疚。
“一起去吃饭吧。”林震唤醒我。
“我……”
“除非你不吃饭。”林震苦笑，见我没继续拒绝，便拉着我出了门。
餐厅在一家酒店的顶层天台。我没什么食欲，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林震默默吃完一程，抬头审视我：“是因为家里的事，还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伊”说的是秦天。想必圈内人都已经知道秦天和王伊恋爱的事。
“我是粉丝，但是好像没想过跟男神恋爱……我不知道，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
林震看上去很受伤。
我突然感到厌烦。我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女主吗？当然不是，我是单刀直入、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女主。
“林震，你没有病吧？”
“你是在骂人？”
“不是。”
“没有。刚才我真是去探病……”
“我有病。”
林震愣了几秒钟，明白了我的意思，慎重地问道：“很严重吗？”
“不是绝症什么的，是……”我想实话实说，但是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我突然改变主意，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震等候片刻，看出我不打算说出实情，便说：“是心病吧？”
“更直白地说，是精神病。”我脱口而出。
当时的我无比烦躁，想立刻结束这一切。我讨厌一切人际关系，父母，朋友，同事，恋人……我都想从此断绝，只想一个人呆着，就像黑森林的一颗蘑菇，就像咕噜姆！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挽救，请让我一个人！周身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仿佛化为岩浆，我努力克制想砸东西的冲动。
林震震惊地看着我。想必我的神情已经清楚地表现出我的病情。
“所以，以后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说完这句话，我落荒而逃，像妖精赶在太阳升起前遁形。
我在路口等绿灯。那个路口的红灯时长超过100秒，计时器只有两位数，那个“99”秒久久不变。我忍不住冲出人群。一只手猛然拽住我，与此同时，一辆拐弯的汽车猛踩刹车紧急避开我，司机探头出来大喊一声：“你有病啊，找死啊！”
周围的人目光纷纷聚集在我身上。我回头看着拉住我的林震，神魂未定。
林震用手势向司机致歉，然后若无其事地拉着我的手，继续等待。
最烦躁的时刻过去了，我稍稍平静，想挣脱他的手。
他却握得更紧。“我送你回家。听说抑郁症发作的时候，判断力会下降。”他话音刚落，绿灯亮起，他拉着我快步横穿马路。
他一直将我送进家门。
“我救过你的命吗？”关门前，我问他。
他站在门外，沉默不语。
“如果不是，我不值得你这样。”
“如果是呢？”
“不可能。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认为救命只有亲自到场、亲自动手才算数？”
“那是怎么救？难道又是我的文字？我那至今没得到业内肯定的文字竟然这么了不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对他产生了比之前更强烈的怀疑。我不是通常意义的文艺女青年，纯粹感性的言语无法令我信服。他的话在小说和影视剧里成立，但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切，但不是今天。”他的回答总让我觉得是事先排练，不过他眼里的深情是真的。
我想是我多疑了。“对不起。我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个拖累，连我自己都觉得累。我这样的人只适合一个人生活。”
他默默看着我。
“你问我，如果是秦天向我表白我会怎么回答……我不想拖累任何人……”想象着那个场面，我痛不欲生。
那天之后，我连续三天几乎没合眼。小说和剧本的写作完全停止，我行尸走肉一般连续几个小时地呆坐，或者臆想种种疯狂的事，或者突然想起往事哭泣，理性提醒该吃饭、去卫生间、睡觉了，可是身体拒绝行动。
第三天晚上，我再也坚持不住，吃了百忧解。
我已经很久不依赖药物了。但是，这次情况严重。
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秦天，我再也不会沾抗抑郁药。我是为他开的药。他通过一些方法确定了自己适合这种药。
我详细告诉秦天这药的副作用。他仔细想了半天，最终决定要吃。“我不敢拖下去，否则会拖累别人。”他说。
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说的“别人”肯定是王伊。
药效很快发挥作用。我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电话铃声惊醒。我昏昏沉沉伸手摸到电话，按了接听键。是爸爸，他告诉我去医院取了检查结果，见了医生，现在他们已经到火车站候车了。
百忧解的药力令我情绪平静，我说我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我想问他检查结果，但最终没有问。
挂了手机，我继续昏睡。虽然我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
没过多久，手机再次响起。我心情宁静地再次抓起手机。
“喂，王老师……打扰你休息了……”电话里传来秦天好听的嗓音。
“没有。你有事吗？”没有鲤鱼打挺蹦起来，没有幸福到眩晕，我趴在床上，睡意盎然地回答。
秦天或许一时难以适应我的冷淡，沉默了一会儿，问：“方便见面吗？”
“见面啊……”我拖着长长的尾音，听上去十分为难。
秦天想必受到了打击，过了一会儿说：“约在你家附近可以吗？你听上去很累。”
我不好意思再推脱，就说：“那就我家附近的咖啡馆吧。”
秦天醒悟过来：“你吃药了？”
“是啊。”
秦天沉默了一会儿，说：“发定位给我吧。”
我说好。
我已经三天没有登录微信了。手机嗡嗡响了半天，无数信息涌入，但我无心查看，发出定位共享后，便开始起床洗漱。
半个小时后，我换好衣服，穿好外套和鞋。但是，背起背包推开门的一刻，我突然感到倦怠。我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吗？不是。那我，还有所有人每天忙忙碌碌，东奔西走有什么价值呢？我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啊！脑子里冒出这些念头后，我一屁股坐在门口换鞋的凳子上，半天没动。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敲门。我飘飘忽忽地起身，打开门。
是秦天。
我心平气和地微笑：“你来了。”
秦天无语地看着我：“定位没有定在咖啡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
邻居阿姨碰巧开门出来放垃圾，秦天急忙闪进屋里。
我放下背包，脱下鞋，问秦天：“你想喝什么茶？”
“随便。”秦天忙着参观我的房间，好奇地走到我的电脑桌前细看。桌子上堆满书、打印资料、笔记本，旁边的写字板上画着新故事的策划细节。当然，房间里到处可见秦天的海报、照片等周边。
“那就黑茶。我家里只有黑茶。”
“……好。”
我一边准备茶水，一边回头看秦天。秦天在仔细看我的新故事情节走向图。
我将茶盘放到餐桌上。秦天走过来坐下。
“是我常喝的茶，可以减肥，除湿气。”我递给他茶杯。
他喝了一口，似乎很喜欢，边喝边说：“我喜欢你正在写的故事。完成了一定给我看看……”
“这个……其实我希望请更年轻的演员来出演。”虽然隐约感到失礼，但那时的我是“真心话”模式。
秦天脸红到了脖子。
“因为写完需要一两年，然后再开始筹备……”我解释了一句，但并不觉得对秦天抱歉。
“我的意思，如果合适，也不一定非要男主……”他极力挽尊。
“那应该可以。”我语气犹如万人仰视的大编剧。
秦天默默喝完一杯茶，说：“百忧解，我看我们还是别吃了。”
“你还没吃？”我很意外。上次见面的时候，他那么急切。
“是啊。最近在休息，没压力，反应没那么大了……我也在看心理方面的书，想先自己调节一段时间。”
“调节到下一个项目开始？”我冷嘲热讽。
“看看你的反应，我想不吃是对的。”秦天有点不快。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我冷笑。
秦天知道我在说什么，脸红得发紫。“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是好事，对你来说。”我笑着说。
秦天看着我，脸色恢复正常，目光温柔如水。“我们——这个行业的人真可怜，会为了工作毁了自己的生活，尤其是你……”
他的话让我打了个冷战。
“所以我才不想沉迷其中。我当演员是我的职业，但不是我人生的全部；我才华平庸，但没有努力精益求精；因为投入有限，所以不会寄望太高。这是我跟你的不同。你太爱你的故事，有才华，努力，也期望成功，所以更容易抑郁——它是我们的职业病。”
“难道你对表演没有任何野心吗？”
“我有，所以我最后还是病了……”
室内陷入寂静，充盈四周的，是凡人发现命运之轮运转规律的宿命般的伤感。我，在百忧解的药力下，七情六欲都感受迟钝，不过此时却像没吃药一般清醒。我爱的写作，秦天爱的表演，以我们的心血和情感为食，我们供养它们，却牺牲了自己。这种牺牲让我们痛苦，也给我们莫大的快乐。
“如果可以，你也去恋爱吧。”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时间过长的沉默，这一切让没吃药的秦天感到不安。他想要找机会离开。
“你当恋爱是药吗？你当恋人是药吗？”吃了药的我似乎比平时更能察觉人类的问题。
秦天一怔，但不愿深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正好有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一直有啊……”我断章取义，目光迷离地看着他。
秦天被我看得发毛，急忙起身：“那个药我决定不吃了，你最好也别吃了……我先走了！”他差不多是逃出门去。走到门口，看到门边的几个快递纸箱，他提起来，想顺路扔垃圾。
——真是贴心的偶像！
他随意瞥了一眼纸箱，回头说：“东西你都收到了？”
“什么？”
“在意大利的时候，我不是用过你的手机吗？我看到你购物车和收藏夹里有些东西，就买了……”
我愣了几秒钟，突然发出嘶吼：“你为什么要看别人的购物车和收藏夹？！你为什么要随便给别人买东西？！”
秦天吓了一跳，目光崇敬地看着我：“啊，我一直以为随便给女孩买东西至少不会被责怪，你真是清纯的女孩……实在对不起，我绝对没有炫富的意思，也不是小看你或者当你是物质女孩，我就是觉得不能白白用你的手机……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给你买礼物了！”
“不不不，买没问题，但是得事先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