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毛虫和蝴蝶过渡的蛹,在蛹期到底经历了什么?答案是:毛虫变成蛹后,分泌出酶将自己的身体组织全部溶解,然后再生长成蝴蝶的眼睛、翅膀、腿……
——不是平静安详地睡了一觉,破蛹而出就完美变身;而是将原来的自己完全毁灭,经历痛苦的重组,才换来新生。如果有人在蛹期将茧戳破,他看到的只是一包浆水而已。】
到达阿维尼翁的第二天清晨,我早早醒来,进了古城。古城不大,具有年代感的城墙将它与周围的现代道路和建筑区隔开来,城内的建筑沧桑斑驳,看着令人心静。据说住在城里的居民是九万多人,现在是早晨六点,大家似乎都在沉睡,周围没有一个人。
久住闹市中,有时想:真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静一静啊!可是,阿姐负责人地告诉你,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你可能会不适应。反正当时的我是这种感觉。独自走在那些曲折空荡的巷道,我感到的不是宁静,而是恐慌:人呢?一个早起的人都没有?没有人的话,有猫也可以啊,怎么会一点声音没有?会有坏人出来吗?我越想越害怕,慌慌张张从小巷拐回城中主路上,看到一个老人骑车走过,心才安定下来。
这反应让我哭笑不得:原来我竟是一个“只能在人群中孤独”的人么?
绕城一周后,我回到酒店,去餐厅吃自助早餐。南法的人不说英语,不过常用词语可以推测出来,但特别的是牛奶,法语是lait。因为一位团友的推荐,我这几天早上常常吃面包片夹巧克力酱配一杯lait。
之后的行程是阿维尼翁一日游。与早起的经历一样,这里游人并不如织,走着走着就走到没人的地方,庞大的恐慌感又瞬间袭来,让我立即去寻找人群,无论是团友,还是当地居民。
我了解这与我的抑郁症多少有关。记得有一段对文森特。梵高的评价是:他不善与人相处,却渴望与人交谈,最终,他搞砸了所有关系。
这种纠结痛苦的“梵高的困境”,我懂。
中午我了来到法国后第一顿像样的饭,当地著名的海鲜饭,我点了一杯白葡萄酒。那家店的老板是中国人,店员多是法国人,不过多少会一点中文,那一刻心中确实涌起“祖国真强大”的自豪感——这几天跟法国人交流用的主要是肢体语言,要什么东西先拿起来,或者比划,或者用手机上的翻译软件翻译出来递给他们看,听到英语是他乡遇故知,听到母语简直欣喜欲癫。
下午,我们前往圣雷米的圣保罗精神病院。圣雷米是普罗旺斯省的一个小镇,因梵高而闻名。梵高创作的包括“星空”在内的148幅画作都在这里取景。
到达普罗旺斯之后,我们会很容易理解梵高笔下的蓝天、星空和花木为何如此色彩浓郁、热烈,因为这是真实所见。不知道是不是空气明净的缘故,反正所有景物的色彩都那么纯粹明亮,有时甚至让人感到刺眼。
圣保罗精神病院周围是田野,附近有种植了薰衣草和向日葵的田地,有树林和一处荒废的古镇遗址——现在只剩小镇的大门还孤零零矗立在野草间。
在精神病院门口,导游统计买票人数时,我突然说:“我不进去了。”
导游诧异:“你一路说梵高,到了他的纪念馆,你不进去?”
我笑着确认了我的决定,心想,这不是他的纪念馆,是他受折磨的地方。
导游统计好人数,买了门票,然后对我说:“那你在这里等我们出来。”
就这样,那个日光耀眼的午后,我一个人留在了精神病院门口。
梵高的可怜之处在于他一直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有许多画家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无论是精神状态、心理或者绘画风格;但梵高不是。他对自己的画技并不自信,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被称为“画家”,所以在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之后,他努力地改变自己,想让自己跟其他人一样,想融入人群。但他的努力最终失败了,他变得更加疯狂……
我病院附近兜了一圈,又回到门口。
远远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见我走过来,热情地向我招手。
我好奇地辨认着。阳光耀眼,我直到走到距离几米远处才看清那个戴墨镜的人是秦天!
我停下脚步,心想我是不是哪里不正常,是幻觉?
那个人走到我面前,摘下墨镜。
“秦天?”即便近在咫尺,我还是用强烈的疑问语气问了一声。
“是。王老师近视多少度?”秦天淘气地笑了。
确认不是幻觉,我如释重负。“你怎么在这里?剧组那边现在是……”
“在拍其他人的戏,我和王伊的暂停了,公司正在善后。”秦天叹了口气。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昨天我在朋友圈说过,不过我们还没有相互加为好友,他应该是从其他人那里听说的……所以,他为什么来这里了?为了我?
我瞬间浮想联翩,想法偏向粉红色。
“我明天在巴黎有个活动,出了这事就提前一天来了。我也想来这里看看。”秦天的话将我一把拖回现实。啊,粉丝与男神的粉色情缘……这是玛丽苏小说里的情节,而我和秦天生活在现实世界。
我微笑掩饰自己的心虚。
秦天望着精神病院里面,问:“你那么喜欢梵高?”
我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理解他。”
“理解他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经历的快乐和痛苦,我都感同身受。也许是同类相吸?”
听到“同类相吸”的时候,秦天的神色明显严肃起来。我和他有抑郁症,抑郁症在大众的认知中是“精神病”的一种,这也是“同类”。而他到现在为止还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我猜到他的心理,默默苦笑。
“你说,如果我不理解梵高,是不是就说明不是他的同类?”秦天问。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秦天是在努力证明自己是“正常人”。
就这样呆呆站着太尴尬,我只好又领路沿着院墙散步。秦天走在旁边,有意放慢脚步。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只有这样,才能配合个子小、步伐小的人。
“如果你想自己走的话,我就在这儿等你?”我对自己给他造成的不便十分介意。
“不用,精神病院遗址,又是郊外,一个人走我害怕。”他随口说,话出口,他似乎觉得“害怕”一词暴露了自己的软弱,便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心理暗示。”
我忍不住笑了。
他略紧张,严肃地问:“为什么笑?”
我想了想,说:“我现在是以你的铁忠粉的身份说话:我不是嘲笑你。因为在我看来,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多少会得上这种职业病,就像有些人腰椎颈椎不好一样。只要自己注意调整、情况不变坏就可以了。”
“我没病,只是有时候心情烦躁!”他十分抵触我提及“病”。
我没再说什么。
我们就这样默默走到了病院的另一端。
“王小妹——”寂静时刻被导游的一声喊叫打破。他的喊声因惊慌失措而走音。他在旅游车上提到自己带团的压力,即担心有人借旅游之机逃走,黑在法国。
我不假思索地回应了一声“我在这儿!”秦天已敏感地戴上了墨镜。
可以看到,导游和团友们已循声望来。我忙问:“你怎么来的?”
秦天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车,车内坐着的人应该是他的助理兼司机。
“那我先走了。”我急忙挥手道别。
秦天挥挥手,继续在墙角处藏身。
导游看到我,心终于咽回肚子里。
回宾馆的路上,我抽时间了解了激进粉袭击王伊事件的最新进展。类似事件的处理是有标准流程的:先是闹事粉丝被追责,然后秦天公司出面表态,王伊公司表态,最后达成和解。但问题是官方层面容易和解,粉丝之间的恩怨却无法平息。根据经验,秦天公司会与粉丝沟通,统一认识,先向王伊方面示好。当然,王伊公司也要动员粉丝接受示好。——但是,这并不容易,注册量级千万的粉丝群体是有足够谈判筹码的,他们也可能拒绝明星公司的决定。
我所在的粉丝群是秦天的老粉群,粉丝年龄偏长,所以相对成熟理性。现在群里都在批评那个激进粉的做法,对秦天与王伊的合作,含酸表示“只是合作,不要想多了”,“作为粉丝要相信他,追随他,而不是对他的选择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但另外几个粉丝团的态度还不明确。
秦天的微博已经沦陷。根据经验,他不能在公司明确态度前擅自表态,这让王伊的粉丝感到愤怒,他的每条历史微博下都黑评如潮。与此同时,网络水军也活跃起来,他曾经的负面新闻改头换面重新发布出来——这些都是有偿的,他们可以短期内影响舆论风向,将黑的洗白,将白的染黑;背后的金主可能是王伊粉丝,秦天的黑粉或两人的竞争对手。这就是今天的娱乐圈媒体现状。行业内的人对舆论风向的变化时刻保持敏感和防备,而吃瓜群众很容易被这些有计划的“新闻”引导,对完全不了解的艺人产生好感或深恶痛绝。
仔细想想,一个人竟然会因为一篇新闻而遭到陌生人的厌恨,没有人去检索消息的真伪,他们只是匆匆看了文章就武断地留下刻薄的评论甚至咒骂。
而那个人只能承受这一切,或者用同样的方法雇佣水军替自己发声。
——一个畸形的恶性循环,运转流畅。
我们真的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用美丽的文字组成饱含恶意的话语吗?老辈人总是说要“积口德”,今天的我们是不是也要“积文德”呢?有失口德,有可能“祸从口出”;有失“文德”也将遭到法律问责——此前已经有数起明星起诉网民的案件胜诉,这是不是也该令有些人警醒呢?
我们到达巴黎的那天,是巴黎时装周开幕的日子。秦天要参加的活动应该就是这个。
我跟团去了奥赛博物馆和卢浮宫。如果可以自由行,每家博物馆都可以看一天,但我们只能无头苍蝇一样地直奔著名艺术作品,拍下“到此一游”的照片后便赶去集合。
晚上,我们住在巴黎十区的宾馆。晚上没有安排,我去附近的超市闲逛。看到漫长的葡萄酒架,我突然想买几瓶葡萄酒。跟国内超市人满为患不同,这家超市面积不小,人却很少,几乎没有售货员,顾客也不多。我在悠长、空荡的货架之间选购,不久就毛骨悚然。我迅速挑好三瓶酒,就去结账。排队的人不多,但以黑人和中东人为主。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是来自国内的国际长途,来自田明。
我立刻接通。
“喂,王老师吗?不好意思打扰你,现在有紧急情况,你能不能立刻去一趟巴黎大皇宫?秦天在那里参加活动,我担心他发生什么意外……”
因为要处理国内的危机,田明没有跟来,与秦天同行的只有几名助理。秦天在巴黎期间除了看时装秀,还要接受几家国内外媒体的采访,公司已经与媒体事先沟通,取得了媒体的问题列表,也给秦天拟定了标准回答,但田明担心媒体会临场发挥,追问这次的危机事件,而秦天可能自由发挥,之后再被媒体借题发挥。
我只能答应,可是巴黎大皇宫在哪里?我眼前一抹黑。
田明也无力帮助我。没办法,我只能去问酒店前台,让他们帮忙叫车。
出租车顺利将我送到巴黎大皇宫。秦天的助理之一在门口等我,我跟着他顺利进门。
时装秀还没开始,但里面已是流光溢彩,来自各国的时尚圈、娱乐圈名人汇聚。我无暇四顾,一路去找秦天。
在嘉宾休息区,我们终于看到了秦天的身影。他正在接受几家国内媒体的群访。
助理引导我穿过拥挤的人群,靠近秦天。
“最近你的粉丝对王伊小姐进行语言和人身攻击,导致你们合作的电视剧拍摄出现延误,对此你怎么看?”这时,有记者提问。
“发生这样的事是我不想看到的,我的公司已经在积极处理,相信很快就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秦天得体地复述着公司给的标准答案。
“我想问的是你个人的态度,这个不需要等待公司决定吧?你私下有没有向王伊小姐表示歉意?还有,你的粉丝在社交平台上对王伊小姐进行了可怕的抹黑,你有没有阻止他们呢?”那个记者连珠炮一样继续提问,语气明显透露出他的立场。
——凭直觉,我断定他是王伊的粉丝。
其他几家媒体立即附和追问。
秦天的助理兼司机急忙上前,一边拉秦天离开,一边说:“不好意思,时装秀马上要开始了,先到这里吧。”他推着秦天离开,媒体记者们立刻追上,七嘴八舌地继续提问。我想要跟随秦天,但被人挤出了圈子外。
助理推着秦天,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想要突围离开。
突然,秦天推开助理,冷静地看着媒体,大声说:“我个人的态度当然是对不起。但是我能怎么办?如果我私下联系王伊,会有人借机炒作我们的绯闻;如果我公开表态,又有人要说我表面一套私下一套……还有,我也想问各位媒体朋友,你们是否问心无愧地在报道新闻?还是说你们也想挖掘八卦消息,增加点击量?”
群访媒体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