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开机。
在那之前,我收到了全部稿酬,虽然数字无法与名编相比,但是我迄今为止的最高稿酬。
开机发布会后不久,我便动身前往法国。我想去看梵高的星空。
飞机于国内时间21日夜里九点起飞,经过九个多小时的飞行,于法国时间21日夜里十一点到达尼斯。——时差是一个奇妙的存在,那天,我莫名觉得自己白白多了几个小时出来。
到酒店办理入住已是当地凌晨,北京的早晨。我躺在床上看手机新闻。作为秦天的第一部电视剧,各大媒体都做了大篇幅报道了《没夜》的开机仪式,秦天的访谈,同时,秦天出道以来的旧闻也被重新扒了出来。在异国他乡,用国际流量回顾男神由青涩到成熟的十年,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今天,粉丝与偶像之间是什么关系?
情姐曾经画面感极强地描述:二十岁追星,她双手放在下颚,握成祈祷的手势,虔诚仰望;三十岁追星——也就是开始饭秦天的时候,她一只手放在下颚,食指含在嘴里,口水吧唧……
曾经,偶像是高高在上神一样的存在,粉丝对他们只能仰望;那时候信息传递不够快,很多报纸没停刊,网络不会刷屏,手机的主要功能是打电话和发短信,所以偶像的新闻不是天天有,距离造就神秘感和美。今天,你可以方便地知道偶像搭乘的航班,外出的穿着,跟什么人见面,吃饭的菜单,癖好和习惯……距离美消除的同时,其实是对偶像魅力和粉丝专一都提高了要求。
秦天在国外出道。那个国家以采用“流水线”的方式“制造”偶像而著称。秦天是当时的九人男子天团U-NINE的一员,担任主舞和门面担当,他同时是U-NINE(M)的队长。所谓U-NINE(M),是该国多人组合中常见的分队,M是Mandarin(普通话)的意思,即他们的歌主要使用普通话,自然,这个分队主要针对中国观众。
在国外的四年,秦天积累了强大的粉丝基础,回国后,大多数粉丝不离不弃,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买他的周边,买他的专辑,给他的新歌打榜,组团去听他的演唱会、包场看他的电影……强大的人气和真金白银的支持给秦天换来了更好的资源。
数月前,有当红偶像宣布恋爱消息,粉丝和粉丝站脱饭不少,有的甚至转为黑粉,回踩曾经男神。所谓爱之深责之切,粉丝能把偶像捧多高,脱饭就能把他扒多狠。有人质疑粉丝霸道不讲理,粉丝不留情面地回应:因为他的成功是我们造就的。
——这就是今天的偶像—粉丝关系,势均力敌,相爱相杀。
《没夜》有个决策层小群“没日没夜”,主要成员是周董、秦天、田明、导演孙哥、制片人王哥和我。有剧本相关的问题时,他们就@我。当天没收到需要我处理的信息,看来一切顺利。
万幸。
所有人都希望我跟组,除了秦天。
那天在他的办公室,我几乎是被他轰出去的。他要求田明如实对媒体说明他的情况,因为早晚会被发现。田明当然不会答应。
看着他们交流的情形,我心寒彻骨。就像我们这个阶层想象的一样,在权力、财富和名利的更高阶层,很多事的解决遵循的是完全理性原则,舍卒保帅的事无需纠结,而是真理一样的存在。
我似乎理解了秦天为什么会患上抑郁症。因为他做不到完全理性。在粉丝眼里天神一样无所畏惧、万众恭迎的秦天,在田明面前只是小表弟,所有有关他的事,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把控,而是由经纪人或经纪团队决定——结果好不好又是另外一回事。
控制。
那一瞬间,我的头脑里冒出了这两个字。
秦天被很多人控制着。经纪人与合作方会打着“为他好”的幌子做决定;粉丝对他可捧可杀,表面上是他的追随者,实际上也会反过来制约他的工作选择;媒体,无论报纸、电视台、网络、自媒体,为了吸引眼球都热衷于艺人本职工作以外的部分挖掘“新闻”,一朝捧颂,一朝踩踏,反复无常,不分敌友,而艺人不敢轻易得罪任何一家……忽略明星身份,在经纪人和合作方面前的秦天,脆弱无力。
这时,与田明争辩的秦天突然安静下来,冷冷看着我,问:“你是只要给你钱就什么都肯做吗?”
我理解他现在的感受,不忍责难他的无礼。田明忙在旁边嘀咕着叫我别生气。
秦天很意外我竟然没被激怒,笑着说:“啊,你是‘圣母粉’?”
“秦天,不能这样对粉丝!”对话一涉及“粉丝”,田明立即出言制止。
“没事,现在我不是以粉丝的身份站在这里。”我希望田明不要如此世故,给秦天增加压力,“新闻报道我的确不高兴,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澄清也许更麻烦……所以,我不会追究你们,只希望项目顺利,等到作品出来,这些事的热度自然会下去。”
“原来你跟他一样!”秦天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在田明身上,“谁不比谁聪明,谁也不比谁傻。你算计得是很好,可是万一他们继续咬着不放,我们该怎么办?等到小辫子被抓住了,我再说什么都没人信!这样的事你做得还少吗?”
田明沉默。
秦天冷漠地看着我:“王老师,我一直以为编剧、作家心思单纯,所以还想着可以信任你……”
第二天的行程是在戛纳和尼斯市区。
不是电影节期间,戛纳小城十分安静。走在星光大道上,看着镶嵌在地面上的电影人手印和签名,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闪过:这一辈子,要写一部电影啊!
深知实现不易,但有梦想总是好的。
在路边咖啡店喝咖啡时,我打开手机查看微信、QQ、邮件信息。“没日没夜”小群里导演@我留了言。我点开看,一口咖啡差点喷到对面团友的脸上。
“@编剧王小妹 王老师,我们几个认真讨论了一下,女主公司也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就是男主和女主能不能去掉所有接吻戏?”
原来,为了照顾王伊的档期,秦天和她的对手戏要先集中拍完,第二天的拍摄计划中就有两人接吻的戏——这是剧本15集的情节,因为拍摄是跳拍。
“不能借机位吗?”我不想为难谁,也不想被两家粉丝骂。
“还是别了……”
我想了想,觉得头大:我们这是一部都市爱情剧啊,从头到尾30集,男女主不接吻,接吻之上的亲密互动更不能保留,这算怎么回事?
见我半天不回复,制片人王哥出来了:“王老师,你别着急啊!你就这么想:我们这部剧要打破常规不走寻常路!别人写恋爱戏都亲吻,我们偏不!我们的男主和女主有更好的表达感情的方式!你就朝着这个方向想。”
我默默看着那一段长长的文字,心想:这要是搁前几年我听了这话得多受用!可惜,我这几年不是白混的,被人托到巨坑之上、下面又撤了梯子的事经历了也不是一两回,早就一眼看穿。
解决方案没想出来,内急先出来了。我决定先去一趟洗手间。到国外才体会到国内公共厕所普及率是世界领先水平,这边要么去餐厅、咖啡馆消费时使用,要么花费一欧元有偿使用。
见我迟迟不回复,群里热闹地讨论起来。
周董:法国那边现在是几点?王老师是不是在吃饭?(资本家的好奇心)
导演孙哥:王老师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打圆场)
制片人王哥:嗯,别着急,这个要应付很简单,但王老师不是那样的编剧,要求高。(又一波吹捧)
田明:我们等等,不着急。(看不出悲喜的经纪人的面目)
秦天:@编剧王小妹 对不起
秦天在以前的采访中说过,自己不在意别人的议论,所以改戏这种事肯定不是他提出的,而是公司决定——他的公司,王伊的公司。
我立刻回复:我想想看,如果构思成熟了,三场吻戏我一起改好,相关的场次也都顺改;如果今天想不出来,你们先跳过这几场。
群里顿时 相迎, 涌现。
团队行程结束后,我回到宾馆,打开电脑。
因为倾注了太多情感,这个剧本的架构、情节和细节我了然于胸。就像将书房里的戏改到院子里一样,有时候看上去微小的改动,其实牵一发动全身——尤其是,真心相爱的恋人为什么不亲吻?
想到这里我就开始骂秦天和王伊的激进粉。自己喜欢的男神跟别人家的女神演戏亲热,就觉得自己被“绿”了,这样的心理虽然我也有,但是,谁还不是咬着后槽牙说“他这是为了工作献身”?从此对别人家的女神心怀芥蒂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有必要用那么污秽不堪的语言攻击别人吗?有必要明里暗里施加压力让两人最好不相见吗?
唉,算了,多想无益,我还是专心想想怎么改吧。我在纸上随意写着字:亲吻 爱 想 不能 不敢 不想……跟往常一样,随后,笔触在纸上便开始花圈,画四叶草,五瓣花,祥云,流水……
编剧是消极对待投资方意见,还是接受这些“不可能”的意见,然后淬炼点金,让剧本变得更好?我很庆幸自己在很早之前看过《笑之大学》,所以时刻提醒自己保持客观正向的态度。为了项目,也为了自己。
不能,不敢,不想。我反复思索着这些词,突然脑中一个火花滋滋闪过,又瞬间即逝。而我被它惊吓。我时常会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新鲜灵感吓一跳。它太有吸引力,同时也很难,如果要实现,我必须竭尽全力,遵从灵感的引导,去尝试,去探索,也许一往无前,也许还需从头再来。
我打开剧本,将需要修改的场次一一挑出来,开始奋指击键……
翌日的行程是埃兹小镇和摩纳哥。
一路行色匆匆,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依云水在产地购买真便宜,所以后来我每天都买;二是我国的外语教育真好,南法人民基本没人讲英语——不知道是不会还是傲慢。不过,摩纳哥赌场看厕所的女黑人对我讲了一句英语,我没听清,但神态语气都不友好。根据导游事先嘱咐,我还是付了小费。
离开摩纳哥之后,我们前往普罗旺斯。
我们住在阿维尼翁城外的酒店,步行几分钟就可到达古城。
阿维尼翁,也曾经翻译为亚威农,毕加索曾有一幅著名画作,名为《亚威农的少女》。我更喜欢曾经的翻译。
到达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我站在酒店房间,可以看到古城的全貌。同行的人相约去城里吃饭,而我又窝在了屋子里。
我的剧本在法国时间凌晨三点,国内的上午十点多发出。现在,他们应该已经集体讨论过,反馈意见也该发过来了。
我打开微信群,出乎意料的,今天一天都没有更新。
是对我的改写有不同理解吗?
我正思索该如何巧妙询问时,粉丝群又一阵狂响。我随手点开,吃了一惊:就在国内时间昨天夜里,秦天的激进粉跟踪王伊到酒店,对她进行辱骂,还提了一背包网球,不断向其扔掷。王伊是否受伤不得而知,事后双方粉丝疯狂互撕,两人原定的拍摄计划都已暂停。双方粉丝强烈给自家天神公司施压,要求他们停止出演这部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