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爱》
张爱玲1944年写下的这篇短文被封为爱情经典，文末一段被引用到泛滥。恋爱中的人用它印证冥冥之中注定的甜蜜情缘，暗恋者借以抒发苍凉的失落，失恋者以此解释冥冥之中注定的分离。
短文的名字是《爱》，张爱玲的简洁笔触给读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我们无从知道那个年轻人的身世，对女孩的情感几何，以及他为何没有追求她而只是说：“哦，你也在这里吗？”而女孩，到老了还记得这一回事，那么她对年轻人也不讨厌。但是，归根结底，他们谁也没有多说一句，多走一步，走进彼此的生命中。以编剧的视角看，这两个人的故事中勉强算有女主，但没有男主。判断一个人是主角的标准是行动，即主角要始终积极参与到主线故事中，做出选择，采取行动，达到目的，实现成长。而在这个故事里，他与她都只是彼此的旁观者，以及群演。】
婆婆在英语中翻译为mother-in-law，法定妈妈，就很冷漠，对不对？
现在的我看着王伊就是这种感觉。
当心爱的男人爱上别的女人，谁表现得最坚强如山、卑微若尘同时又兼具充满令人心碎的悲剧感和叫人忍俊不禁的喜感？
是粉丝啊，女士们和乡亲们。更准确地说，是那些确认男神恋情后无法脱粉的粉丝。明明是女友粉的本质，这时硬生生变态为妈妈粉……嗯，世界上最严苛、冷漠、不满的婆婆的灵魂附体，心冷似铁、目光如箭地审视那个怎么看怎么不配的未来的儿媳妇。
如果你不曾是任何人的粉丝，请自行搜索诸位当红男艺人的恋情公布现场。那些粉丝们的反应，你可能当笑话看，但我感同身受、字字泣血、句句扎心。
——天下粉丝一条心。
好了，神游结束。此刻，我与王伊等人正在《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发布会的候场区。发布会几分钟后正式开始。
摸着我所剩无几的良心，我还是得承认，王伊真的好看，无可挑剔的五官和身材，那么年轻又那么成功。
但，你以为她比我美丽、年轻、成功和富有，我就自惭形秽、不敢吭气、一腔不甘化为祝福？！
NO！夏洛蒂•勃朗特在《简。爱》中已经为我们这类弱女子发声：你以为我贫穷、相貌平平就没有感情吗？我向你起誓：如果上帝赐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会让你难于离开我，就象我现在难于离开你一样。上帝没有这样安排。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同你我走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当然，相对于文气优雅的中文翻译，我更喜欢勃朗特小姐充满锐气的原文：Do you think I can stay to become nothing to you？ Do you think I am an automaton？- a machine without feelings？ and can bear to have my morsel of bread snatched from my lips， and my drop of living water dashed from my cup？ Do you think， because I am poor， 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You think wrong！- I have as much soul as you，- and full as much heart！ And if God had gifted me with some beauty and much wealth， I should have made it as hard for you to leave me， as it is now for me to leave you。 I am not talking to you now through the medium of custom， conventionalities， nor even of mortal flesh；- it is my spirit that addresses your spirit； just as if both had passed through the grave， and we stood at God's feet， equal，- as we are！（你以为，我会留下来即使你当我什么都不是？你以为我是个机器人，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够忍受一口面包被人从嘴里抢走，一滴活命水被人从杯子里泼掉（而无动于衷）？你以为，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你想错了！——我拥有和你一样高贵的灵魂、一样感情丰富的心！如果上帝赐予我美貌和财富，我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我现在不是通过习俗、惯例而跟你交谈，甚至也不是通过我的身体；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它们穿过坟墓、站在上帝的脚下。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我们本来就是！）
王伊似乎感受到我身上强大的敌对气场，从进门开始就与我保持距离，面带微笑始终站在一米距离以外。
在场所有投资公司、主创对她与秦天的恋情心知肚明，所以对她格外恭维，不时含沙射影地敲边鼓。
周董、李云等知道我是秦兽的人，则时不常说几句刺激我的话，然后看猴一样观察我的反应。
——这些忍心在别人伤口上撒盐的卑鄙小人，灵魂比我不知道低几个档次，我发誓以后不跟他们合作！
秦天进门时，全场男人不约而同为他鼓掌，人人对他意味深长欢笑，有人还吹起口哨。秦天心领神会，红着脸笑起来，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王伊。
王伊红着脸低头。这小蹄子笑起来更好看！
那一刻，我想烧了这个大厅。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递给我一张餐巾纸。我面目狰狞地回头，发现田明站在我身后。
“王老师，擦擦汗。”他在自己的后脖颈那里指了指。
我尴尬地略微掀起同位置的假发，用餐巾纸擦着像溪水般流下来的汗水。戴假发真是太捂人了！
在一屋子笑脸中，只有田明和王伊的经纪人跟我一样忧心忡忡。
有一瞬间，我真想像狗血剧中的女二一样与他们组成破坏联盟，有计划有步骤地联手拆散男主和女主。
发布会工作人员过来提醒，十分钟后大家移师发布会现场。
我立刻奔去卫生间。
推开卫生间门，正在小便的秦天吓得差点蹦起来，等看清是我，他倒镇静了，摆摆头示意我快出去。
我说了一声“不好意思”，转身要走的瞬间，突然觉得应该挽回一下上次的见面事故。“好久不见，你最近怎么样？”
秦天背对着我，低头叹息。
“我正在写新故事，有时间的话喝咖啡，看看你有没有兴趣……”
我的计划是装失忆，但话一出口又是烂台词。喝咖啡，新故事……不堪回忆！
“王老师，你又吃药了吗？”
“啊？”
“目前这种情况，你觉得适合对话吗？”
我看了一眼已经腿脚麻木的秦天，急忙跑进对面门。
——经过数月的努力，我在男神面前成功树立了女神经的形象。
我冲进女厕所的独立厕所间，刚关上门，隔壁的门便开了，从脚步声我听出是王伊。随后，我听到了秦天打着电话离开的声音。
我等到他的脚步声远了才出来。走到发布会大厅侧门，我正准备进场，突然听到旁边的服务间有人在低声打电话。
“结婚？我还没想这么远，就是先谈着……”
是王伊。我立刻停下脚步，人生第一次蓄意偷听别人说话。
这时，场内传来《没夜》的主题音乐。发布会即将开始。
与此同时，王伊稍稍提高了嗓门，以便电话那边能听得清楚。“谢谢你给我的爱，还有帮助……你别这么说……保持联络！”王伊似乎感动落泪，然后挂了电话。
我急忙推门走进大厅，身后的门怦然合上。王伊的助理在门内等候，看见我，脸色微变。她可能跟我打招呼了，但我毫无心思回应，恍恍惚惚地奔向放了我名牌的座位。
秦天已经坐好，正在低头看面前的答案纸——公司针对媒体提问事先准备的标准答案。
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他与王伊先后出门，是否听到王伊的电话？
王伊进来，在秦天旁边的位置上坐下。两人恰到好处地打了招呼，然后各自坐好。秦天
我刻意梗着脖子，目光直视前方。我点想哭。她虽然美丽，年轻，成功，但她不纯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爱秦天！
这难道不是婆婆们最不能忍受的儿媳妇的缺点吗？！
好吧，我应该理智一点，不是以粉丝目光而是客观地来看待这件事：这个圈子复杂，女艺人追求者如云，王伊在秦天之前谈恋爱没什么问题；她与那个人已经分手，就算对方藕断丝连，她已做出了告别的姿态；真正的问题在于她的第一句话——她没想过跟秦天结婚，只是先谈着！
这是什么态度？！
我们秦天已经三十岁，在感情上单纯、专一，曾经受过伤啊！
爱情就算以后会变坏，至少开始应该是纯美、坚定、满怀期待的，不是吗？最开始就“没想过结婚”算怎么回事？！
发布会开始，跟预想的一样，媒体只关心秦天和王伊的绯闻，主持人几次纠正也没有扳回。根据公司要求，秦天和王伊也没有正面回应这件事，只说两人合作愉快，现在是朋友。
这是投资方的宣传策略——明星传绯闻对新剧收视率和话题性很有帮助，无论真假，初期都要模糊处理，确定无疑的承认或否认都是下策。
一个记者问秦天：“就在你和王伊小姐传出绯闻的当天，你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段话，提到不舍和怀念‘一个人’，请问你这个人是谁？”
一众媒体都来了精神，等待秦天回答。
我偷偷翻答案纸，这个问题事先毫无准备。台上的人心都悬了起来——秦天的自由发挥常上热点新闻。
“是孟准。”秦天认真地回答。
所有人一愣，随后笑起来。
孟准是《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里男主角的名字。
“我非常喜欢这个角色，虽然拍摄结束了，还是不舍得走出来。”秦天说着，突然扭头看我，“所以，我也特别感谢这部剧的编剧王老师。感谢她写出这样动人的角色。”
猝不及防地被他提到，我有些慌乱，隔着数人向他点头，表示谦逊和感谢。
媒体仍不放弃：“是不是也与王伊小姐扮演的女主有关？”
现场又现一片笑声。
秦天和王伊的经纪人已经做好预备姿势，准备上台来中断这系列提问。
秦天和王伊无奈微笑。秦天油滑地打起哈哈：“媒体的朋友，求放过。这次的电视剧真的很好，请大家更多关注作品。”
“王伊小姐，你可以谈谈与秦天合作的感受吗？”媒体不依不饶。
王伊得体地回答：“很愉快。他是巨星，但是非常努力和敬业，也很照顾其他人。”
这时，主持人得到田明和王伊经纪人的示意，上前打断提问：“好了，各位媒体朋友还有没有针对作品的提问？如果没有的话，发布会到此结束……”
“王伊小姐，除了拍摄，私下是不是也跟秦天有一些交往？”媒体继续追问，“你是不是也会一时难以走出女主角的设定？”
秦天和王伊都感到困窘。主持人继续打断，现场嘈杂起来。
我远远看着秦天。他面带微笑，努力保持平静。以我自己的经验，这时的他正处在爆发的边缘。
“我可以说一句话作为今天的结束语吗？”我鬼使神差般拿起了面前的话筒，大声说。
现场暂时安静下来。台上的人惊讶地看着我。
“我是本剧的编剧。我想说，作为一名编剧，如果我的男女主演真的因戏生情，那将是我最大的成功——只有戏好，主演才会产生感情，不是吗？就像宋仲基和宋慧乔。”
台上的人立刻鼓掌附和。主持人趁势宣布发布会结束，同时，秦天和王伊的经纪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台，护送他们尽快离开。秦天转身时轻轻向我点头致谢。
——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张爱玲笔下那个年轻人那样冷漠，即便自惭形秽，不敢奢望，也无法不闻不问。如果他难受，我比他更难受。
秦夫人说，跟王伊藕断丝连的男人是长孙公子。这件事在高等粉丝圈不是秘密，情姐和牛莉莉都知道。
长孙公子不姓长孙，而是一个富过三代的大家族的长孙，二十八岁，在国外长大，是可以制作成标本的高富帅，现担任家族电影公司CEO，投资项目多为中外合作的大制作。
王伊一出道，他就展开疯狂追求。疯狂到什么程度？你就撒丫子想你能想到的最浪漫且奢侈的事吧，他指定比这还浪。要是你觉得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我可以随便给你举个例子：王伊主演、长孙公子投资的第一部电影作品上映后口碑、票房双双扑街，王伊心灰意冷，长孙公子决定带她出去静一静。他们先是坐私人飞机去了珠穆朗玛峰顶峰，在雪山之顶、世界之巅俯瞰苍茫地球，感受至静；之后，他们又乘坐詹姆斯。卡梅隆曾乘坐的“深海挑战者”号潜艇深入马里亚纳海沟海拔-11000米处，在相当于约1000个大气压的压力下，在最接近于寂静之处静了静。
——哦，好吧，以上都是我编的，不过，长孙公子就是这么任性。
女人对爱的投入总是高于男人，尤其是初恋。刚过二十岁的王伊深深爱上长孙公子，曾一度想要退出演艺圈。但是，长孙公子对任何一个女人的爱情保质期有限，优异如王伊，也只有三年。随后，他与一位混血维密超模过从甚密。
女人从爱中撤退的速度远低于男人，尤其是初恋。分手后，王伊经过将近一年时间才接受现实，恢复演艺工作
“如果曾经受伤，那会珍惜秦天的感情……”我说。
秦夫人露出年长女人的洞悉一切的笑容。“情感上是，理性上不是。”
我一脸懵懂。
“女人啊，感情上受伤一分，下一次就多加一分理性。王伊年轻，但离开长孙公子的翅膀后，也成长了很多。她如果决定跟秦天在一起，一定会理性分析自己的得失。毕竟女艺人最好的时候只有十几年，如果在这个时候恋爱结婚，她一定要确保自己幸福；万一中途发生变化，人财两空，找谁说理去？”
“跟秦天在一起，她会幸福。”
“是啊……可是，她，还有她身边的人会继续比较。你也知道，女艺人找圈外富豪的多，看上去更幸福的也是这些人。秦天对我们粉丝来说是天神，但是跟富豪比，并不占优势：财力不用说了，富豪都是资本家，而艺人只是有一技之长的专业人士；颜值自然是他好，但是理性的女人反而不找大帅哥——替他赶蝴蝶太伤神，还不如普通人省心；至于脾气性格，这个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要看他们自己……”
有一天，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新片点映。
一部小成本恐怖片。我吓得要死，但是不能拂朋友的面子。剧本小巧精致，故事讲得巧妙，可惜影片的精华部分——那些吓人的场面，我都低头闭眼躲过了。等放映厅灯亮起的时候，我有重生般的喜悦。
朋友到台前与大家交流，他专业过硬，口才也好，现场气氛十分活跃。
我坐在人群中，为他高兴。
突然，坐在后排的人拍了拍我的肩，递给我一张纸条，然后指了指坐在他后面几排的一个位置。
我看时，那里已经空了。后排的人有些挠头，我一笑，展开纸条：结束后到大厅见面吧。林。
是林震。
我回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真想人间蒸发。
通关方法仍是装失忆。我打定主意，在影院大厅寻找林震的身影。休息区没有，我一直走到游乐区。那里有一排游戏机，扭扭蛋，抓娃娃机、投篮游戏、打怪兽游戏等等。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在专心投篮，每投必中。
我站在他身后等他玩完一局。
“你来了，玩一局吗？”我还没施展演技，他笑着举起手里的一把游戏币，“我换多了。”
我大学选修过篮球，一度是投篮王——打球很烂，但是站在篮下投篮很准。我接过篮球，瞄准篮筐开始游戏。
林震很惊讶我的命中率高于他。轮到他时，他投得格外认真。
最后的结果，我们球逢对手。林震扇着POLO衫衣领，提议找地方喝茶。
我跟他一起出了门，坐上林震的车。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竟然是田明。自《没夜》杀青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
“王老师，方便听电话吗？”田明听上去十分着急。
“方便，你说吧。”我下意识放低了嗓门。
林震开着车，将音响的音量调低。
“我真是活不下去了！您快上网看看吧——到底什么时候您跟秦天单独见过面啊？那些照片到底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