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站在我家门口，我开门，他进门，约三十分钟后他出门。
这个过程被完整地拍摄下来发布到了网上，有录像，有照片，画面模糊——拍摄点应该距离较远。秦天可以辨认出来，我是黑黢黢的一个黑影，看不清脸，但是文字报道配了我常用的一张清晰商务照，提及是“电视剧《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的编剧王某”。
“从拍摄角度来看，相机应该架在这里。”林震对照手机上的照片，在我家对面楼上找到了疑似拍摄地点。
我举手就想拍那家人的铁门，林震急忙拦住我，拉着我下了楼。
“他们不会住在这里，就算住在这里，警告对他们无效，报警也没用，反而激化矛盾。总之被他们盯上就要打持久战，直到他们认为你没有继续跟踪的价值了……”林震帮我分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就是确认我和秦天没有工作以外的关系。
“你没那精力跟他们理论，只能万事小心。也许现在他们也在哪个角落盯着你……”林震小声说。
我警惕四顾，但周围没有什么可疑人。“这么说，我也成了演员？”我心生不安——从今以后，我要像演员在片场一样时刻注意镜头了。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你学会保护好自己。”林震安慰我，“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我看着他，突然后退两步：“你也是演员，我们要保持距离。”
林震笑：“你就是跟我恋爱结婚，也上不了新闻。”
我没接他的话——他自嘲自己不红，可是为什么提恋爱结婚？
林震有些尴尬。换作适应这个圈子的别人，他的话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而我颇为介意。
“对不起，我就是举个例子……”林震讪笑着说，“其实演员恋爱结婚，除非对方是圈内人，否则不应该上新闻啊。观众首先应该关注的是作品啊，都被媒体带歪了……”
“我不会再给他们机会送我上新闻。”我说着，下意识地扫视四周，“无论跟秦天，还是跟你。”
与田明约好的见面时间在午后，我们就先去附近的餐厅吃饭。
“再过段时间，我可能要退休了。”林震突然说。
“你是说息影？”
林震点头。
“你要专心从商？”
一丝失落在林震眼中闪过，他简单地回答：“是啊……”
“做红酒吗？”
林震夸张地将手放在心脏部位，笑着说：“别说了，我太受伤了！——你真是一点都不关注我啊！”
周围的空气突然暧昧起来，为了掩饰困窘，我举起饮料：“祝贺你！也羡慕你有能力做出取舍。”
“其实你更早做出了取舍，而我是后知后觉。”林震看着我，目光突然深情，“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你年纪小，但是你总是启发我。”
“启发？”我觉得不可思议，“我自己都过得一团糟。”
“一团糟的是生活，在精神世界你从来活得明白。”
“谢谢你总是这么夸我。是我真的这么好，还是你上辈子是意大利男人？”
林震爽朗地笑起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意义微妙又玄妙：正好在那个时候，正好是你而不是别人，正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正好成为另一个人的启示。”
我理解他在说什么。是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与心境恰好契合的玄妙，就像我数次为我的角色们设定的情景。我说过吧？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编剧是神，他为每个人编写剧本——人生的剧本，所以，我们的出身，性格，相貌，欢乐，悲伤，犹豫，痛苦，成功，失败，遇到谁，与谁相爱，被谁伤害……所有一切都是剧本设定。
在我和林震的人物关系中，他用了我想象不到的笔法——我据说是他的女主，而他直到不久前还是我的路人甲。“你可以给我举例说明吗？”
“在法国的时候，你说‘运气会随着注意力转移，你关心什么，喜欢什么，运气也跟过去。’我照做了，把我的运气集中起来……”
我记得说过这话，无心快语罢了，但它恰好触发了林震心中的齿轮系统。而我无形中增加了自己在林震心目中的分量。
是无法解释的“缘分”吗？或者，是爱吗？
又一次来秦天公司。田明还在开会，我去会议室等候。
这时，我突然想起手机已经关机半天。犹豫片刻，我按下开机键。
目光锁定在评论区。
“所以人长期失意会导致审美品位无底线下降是吗？”
“也许是为了事业，毕竟是编剧嘛。”
“可是不配啊，这样看来，还是王伊好。支持秦王CP！”
“我知道这个编剧，是秦天的粉丝。”
“追星新境界啊！我也要去追我家***！”
我正看得气血上涌，秦天的助理进门来，示意我立刻去办公室。
我进门时，王伊的经纪人、李云和另外两个人正好出门。他们用无法准确描述的神情看着我，像是重新认识我。我平静地回望他们。一行人匆匆低头离开。
办公室里只剩秦天和田明，两人都阴着脸。
我正要向田明解释那天的事，田明突然起身，脸色讪讪出门去了。
田明关门的一刻，秦天身子明显一颓，放松了下来。他示意我先去沙发上坐，又低头思索着什么。
我坐在阳光里，心情瞬间轻松了几分。发病的日子，我回避阳光，无论早晚家里都拉上窗帘。明明知道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心情会变化，但那时却逆反，故意将自己逼到无路可退——对自己最坏的人有时候正是我们自己。
秦天过了一会儿走过来，端着一壶新沏的茶水。
我们将一壶茶从酒红色喝成水清色。看着秦天斟完茶水，我犹豫是不是该开口说点什么。
“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女孩永远不要主动，无论因为什么事。”秦天看出我蠢蠢欲动，抢先开口。
“计较先后，说明是有算计，是在用头脑。而最好的关系，无论恋人，家人，朋友，合作者，是用心的。”
秦天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你在剧本里写过，女主对男主说的：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用心意度日的人，而你，真可惜，像大多数人一样是用头脑。”他说完，低下头，好看的手指一圈一圈摩挲茶杯口，再抬头，眼眶里转着泪水。
“不过，我们好像都做不到了……”他伤感地说。
他是说，他和王伊都无法做到只用心而不动算计。
“受过伤害，心缩回一寸，头脑就进一寸。都是这样。等到建立信任就好了。”我心痛不已。对他，我一直是感同身受。
“是啊，我们都有过去，都受过伤害，所以这次一定好好相爱。”他自我打气。
听得心如刀割，但狠不下心诅咒。“今天叫我来，是为什么事？”我迫切想要离开他身边。
秦天犹豫了一会儿，问：“你想跟我谈恋爱吗？”
仿佛心脏的血全都涌向大脑又在最后一厘米处停滞，我的心脏和大脑全都处于缺血状态。我晕乎乎地看着秦天，一脸愕然。
秦天红了脸。
“你说什么？”我怀疑我幻听。现在的情况很像抑郁症发作。
秦天急忙解释：“对不起，我太失礼。没事了……”
“所有‘没事了’，都是有事，放着不管，还会变成大事。我是编剧，我知道。你还是实话实说吧。”
秦天脸涨成了猪肝色。“你有过跟我谈恋爱这样的念头吗，作为粉丝？”
身体里的血液恢复正常流动，但与此同时，两耳开始耳鸣。在尖利的噪声中，我斩钉截铁地回答秦天：“这个真的没有。”
秦天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我低头看着鞋尖。他这是失望吗？我应该在否定之前铺垫“谢谢你这么说，我那么喜欢你，可是我怎么敢奢望跟你谈恋爱”？
“说来怕你生气，你知道我们这个圈子太复杂，时间一长人也变得多疑，一旦有事发生，就会多想……”秦天比我谈吐优秀太多，他做了铺垫，也提醒接下来的转折，“我去你家的照片出来，大家都找来源，因为都是没影的事，你是编剧，也不像演员那样招狗仔跟踪……所以，有人还说是不是你……故意放图给媒体……实在抱歉……”
耳鸣声瞬间放大，我忍不住捂了一下耳朵，耳鸣随之停止。我回味了一遍他的话，心情很不好：“你们怀疑是我安排人偷拍、发新闻？！”
“我不怀疑你！只是因为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有人猜疑……真是对不起！”秦天急忙解释。
我回忆那天的事，理解那些人的想法——是我混乱中将自己家的定位发给秦天，这个举动怎么看怎么像心机女……
我想了想，起身说：“站在你的角度，我理解他们。给你惹上麻烦，我很抱歉。但是，我真的没想过跟你谈恋爱——虽然开玩笑的时候会这么说，但那不是认真的。我的确是个问题，因为粉丝的身份，因为情绪不稳定……好在电视剧已经拍完，为了避免再出什么差错，我们再也不见面了。”
“你竟然说不？！你难道真的不想？你有什么毛病吧？你可能错过了改变灰姑娘一生命运的机会！”牛莉莉兴奋得像发了疯。
“以你现在的体力，要不办理出院吧？”我冷漠地看着她。
她又好好躺在病床上，瞪着眼睛看着营养液一滴一滴从瓶中落入细管。“你竟然对男神说不，啊啊啊……”
我不理她，坐在沙发上翻育儿杂志。
不一会儿，情姐进门，与此同时，她事先叫的火锅外卖也到了。这次我们的聚会改在了妇产医院。
牛莉莉躺在床上看我和情姐吃得热闹，口水咽得咕咚响。情姐给她夹了一小碗涮好的菜肉，她尝试吃了一口，无奈放弃。“这熊孩子太事儿了，估计以后也克我……”
“你这么说对它不公平，又不是它想生下来。”我替孩子辩护。
“你以后当我孩子的干妈吧，我不想要他的时候就送你那里。”
“好啊。你最好给它多认几个干妈，万一我没时间别让孩子受委屈。”
情姐也问起刚才的事。
不用我开口，牛莉莉又慷慨激昂地发出天问。
“你比我想象得沉稳。”情姐对我刮目相看，“一般粉丝这个时候都说是。”
“我说的是真话，我真的没想过跟秦天谈恋爱。”我不想她误会我是那种忍辱负重识大体顾大局的女孩。
“我不信！十八岁的时候有没有？”牛莉莉又激动起来。
“没有。”那个时候，我没想过有一天我真的能见到他，想象中的见面场景是粉丝簇拥的机场或片场，我将写下祝福卡片的塞给匆匆走过的他，一脸娇羞。
“你开始懂人事了，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呢？”
“那时候我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也不妨碍你爱男神！”
我认真想了想，说：“你们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吗？”
两人摇头。牛莉莉很不满：“你别打岔，快回答我的问题！”
我继续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讲一个暴发户男人一直无法忘记他的女神——一个贵族小姐，后来她嫁给了一个贵族，开车撞死了人，他为她顶了包。”
“男的听上去有点傻。”牛莉莉说，“女的一定美得不行吧？所以死都有人替！”
“是真爱。”情姐说，“交通事故处理起来很麻烦……”
我叹了口气，说：“如果你们看过这部小说，就知道有些东西不该幻想得到，它作为遥不可及的梦想更完美，对双方都是。”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想，但是因为地位悬殊，所以说服自己不要心存幻想，对不对？”牛莉莉反应敏捷。
我仔细想了想，也许是吧，从一开始，我就将秦天视为不可能跟自己有交集的人，就像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牛莉莉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狡黠地诱导：“如果是这样，你现在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毕竟你现在已经是娱乐圈的人，还跟他合作过，还有，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名编剧也说不定，到那个时候，你就跟他势均力敌了……到那个时候，你想跟他谈恋爱吗？”
“到那个时候，我就彻底不想了——因为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是老年人了。”
牛莉莉还不死心：“你不要装清高，你肯定想过！粉丝心理都是一致的，不管老的，小的，其实都想跟他……”她说着色眯眯地笑起来。
“想跟他什么？”我看着她，问道。
情姐也忍不住笑起来，对牛莉莉说：“你不要惹她。小妹我看出来了，也不是善茬。”
牛莉莉撇嘴：“我才不怕她！跟他上床啊，怎么了？”
“是恋爱，还是上床？”我追问。
牛莉莉欲言又止，开始认真思索。情姐也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内心。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这样写：盖茨比充分利用他的时间，占有他所能得到的所有东西，狼吞虎咽，肆无忌惮——终于在一个静寂的十月的夜晚，他占有了黛西的身体，因为他知道他并没有真正的权利去碰她的手。”病房里回荡着我充满知性的念书的声音。
“原来，骨子里我们都自卑，或者说有自知之明……”牛莉莉一脸生无可恋，随手端起碗筷，塞了一口牛肉，狠狠嚼着，“所以，我最高梦想就是跟他上床，而不是恋爱、结婚！”
“有的人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精神上的寄托高于现实意义，高兴或伤心的时候想要去依赖，与可以找他吃饭喝酒借钱打牌是两码事。所以，他们才被叫作‘神’。有谁想跟‘神’谈恋爱？”我听着她们感叹，忍不住说，“所以，也许不是自卑、自知，而是从未去设想过它的可能性——人要跟神恋爱，要么人变成神，要么神降为人，电影和电视剧里都这么写的，不是吗？”
牛莉莉和情姐默默看着我。牛莉莉突然说：“王小妹，你比我想象得深刻啊，将来你会成为名编剧的。”
“我知道。”我默默喝了一口酸梅汤，继续低头涮肉。
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走到那片熟悉的小区，我突然感到惊恐不安。
小区里路灯稀疏，四周一片昏暗。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或许有一架摄像机正对准我……我加快脚步往家跑。
跑到门口，声控灯没亮，我正从包里摸钥匙，黑暗中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我“嗷”地叫了一声，声控灯亮了，我看清那个人是林震。
他拿一本杂志垫着坐在地上，似乎等了很久。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魂未定，声音发抖。
“我怕你到了晚上害怕，所以来看看你。你是不是又关了手机？”林震试探地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的心安全着陆。林震是可以找他吃饭喝酒借钱打牌的男人。可以一起生活的男人。他与秦天，就是这么不同。
“进来坐一会儿？”
林震一笑，指了指对面。对面那个疑似拍摄点黑着灯，不知道有没有人。“如果我进门，就会被拍下来。所以，你还是跟我走吧，我有一处房子，一直空着，你可以去住一段时间。就算以后有人问，你也可以说是去闭关了。”
我想了想，答应了。现在进门，我注定一夜无眠，也许一段时间内都要疑神疑鬼。我进屋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跟林震走了。
“你得收我的房租，不然我住不下。”我说。
“放心吧，我不是阴险的男二号。”林震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