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的房子在东部一个高档社区，面积近两百平，低奢装修。从进小区门口的一刻起，我开始自省自己来的草率了，这看上去太像“金屋藏娇”什么的了。
林震领我参观了房子，屋里的家具走北欧性冷淡风，线条简洁，多黑灰白色，好在造型别致的灯具、暖色的细软、色彩热烈的装饰小物打破单调冷漠，中和了房间里的氛围。他告诉我水电煤开关的位置，又说：“这里安保很严，他们混不进来，你放心吧。”
他不想让我多心，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一切，便告辞离开了。
我送他出门，转身关上门，将锁旋到最底。
当一个人站在那间空旷的屋子里时，我心里立刻涌起无法言说的恐慌。太大的空间引发人的恐惧联想和更强烈的孤独感，我喜欢人群中的孤单，但害怕一个人的孤独。这个时候，我希望这里还住着别人，或者有一条狗，一只猫，我甚至想放下一切顾忌，打电话叫回林震，让他留下来陪我……
当然，这只是想想。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同时，我做出决定，过完今天，明天立刻回家！
不过，等我洗漱完毕躺在次卧的床上时，我突然想起一件悲催的事：我睡觉认床！也就是说，这个夜晚，如果我留在家里，会因为惊恐失眠；但从城西到城东连夜奔袭，欠下林震一个不小的人情，最终还是失眠！
我辗转反侧一个小时，仍旧毫无睡意。
索性开了床头的台灯，我披衣坐起。坐着坐着，我突然开始哭。有一点年纪的人，有一点阅历的人，身上有很多忧伤的角落，偶然触动，就可以哭一场。
那一刻，触动我的是“不可改写的命运”——就像那天晚上，我努力了，却改变不了失眠的结局。
迄今为止的二十七年里，我经历了多少这样的时刻？
小时候看到父母冷战，曾努力扮可爱，甚至设计种种温馨浪漫事件，希望他们重新和好，让家温暖起来。但最终，他们还是离婚了。
独自到外地读大学，我想开始新生活，但我对家里的事总是闪烁其词，我说爸爸，也说妈妈，就像我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但是，那时我毕竟还不是编剧，很多细节漏洞百出，我听上去那么不真诚。四年下来，我保守住了秘密，但几乎没朋友。
曾经深爱一个人，以为一辈子会在一起，所以毫无保留地献出我的一切。相信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所以包容一切。想过一起看书看电影讨论剧本拍电影，但没想过一起买房子结婚生孩子。后来，发生了超出容忍底线的事，但诡异的是，我竟然还不舍得放手，只是在一起的时候快乐不再纯粹，也不再心无芥蒂。慢慢地，因为爱而视而不见的不和谐全都暴露，我们用最恶毒的话相互攻击，就像背负深仇大恨，我们计算恋爱期间每个人的花销，结论是我需要偿还他一笔钱……那段感情的收场是我卑贱不堪，而他最终离开。
……
哭了一会儿，心情平静下来。我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再经历那样的事，遇到那样的人，因为我有了经验，记住了教训，下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我会甄别辨认，防患于未然。
泪水浸泡过的脸皮紧绷起来。我壮胆出了卧室门，去卫生间洗脸。
卫生纸所剩无几，我习惯性地拉开水盆下的橱柜寻找。那里果然有几卷备用的，我拿出一卷，刚要关门，发现卷纸后面露出一个眼熟的包装袋——是一包拆开的卫生巾。
——那么，这里曾经住过女人。
林震今年三十二岁，有女朋友很正常。
“可是，他一直在追你……”心里有一个声音不甘心。
我随手拿起卫生巾。上面的生产日期是一个月前。
我默默将卫生巾放回原位。
——到目前为止，林震一直在帮我，只要严格控制接受帮助的尺度，我就不必以身相许。
明天一早，务必离开！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拖着行李箱开门，发现林震拖着一个大号行李箱站在门口。他似乎已经等候了一会儿。
我正要说话，他已经进门：“我不知道你起床没有，就在这里听屋里有没有动静。来，我们一起做早饭。”他说着，将行李箱顶上的食材提进了厨房。
我想，就算要走也要好好说明一下，便放下行李箱，跟着进了厨房。
他熟练地切好番茄，见我傻呆呆站着，便给我安排了任务。“你帮我挑两套盘子、碗和杯子好吗？就在那个柜子里！”
我打开柜子，挑选了一套浅粉色、一套浅蓝色餐具，用水冲洗过，摆在林震面前的操作台上。
林震很快做好了煎蛋番茄三明治，烤肠，蔬菜沙拉和热牛奶。
这样的场景，最让女人心动。不是因为他亲自下厨做出一餐美味，是因为他为此花费的时间和心思。
今天的我们，习惯用钱来省时间，吃饭去餐厅，甚至连去餐厅的时间都省了改叫外卖；大部分家务都有机器帮忙，当然也可以叫小时工服务；工作上，只有必不可少的脑力部分无可替代……连生孩子也可以找人代劳。因此节省下来的时间，只舍得花在自己最喜欢的事上。
仅此，我对林震心存感激。
阳光透过落地窗的玻璃投在餐桌上，我们相对而坐，默默吃着早餐。
“最近你有什么书推荐吗？我很久没看书了。”林震没话找话。
“我也很久没看书了……最近一直在赶稿。”我说着，思索该如何跟他告辞。
“啊，对啊！那个将军的故事……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
“中国的曹雪芹，余华，英国的简。奥斯汀。”
“《红楼梦》，《活着》，《傲慢与偏见》？”他反应敏捷，“你以前提过他们：曹雪芹是划时代的伟大作家，你从余华那里学会专注于讲述、不评价不渲染，简。奥斯汀是玛丽苏小说鼻祖……”
又一次，他如同事先有所准备的回答让我惊讶又感动。——他记得我写过的文字，就像我记得秦天说过的每一句话一样。
林震看出我的感动，狡黠地笑起来。“你还是不相信你是我的女神？”
“我好像有点信了。”我笑起来。
他歪着头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出长长的阴影，嘴角温暖地翘起。事实上，他的确是男主角的派头，但是，就像他说的，这一行不是有实力就会成功。
“你是狐狸精、蛇精或者猫妖，专程来找我报恩的吗？”不希望气氛继续暧昧下去，我将谈话引向逗比。
“可以这样说。” 林震开怀大笑，好不容易不笑了，恢复一脸诚挚，“不过不要问下去了，我不想告诉你原因。”
我想了想，决心跟他好好谈谈。小说和剧本消耗了我的大量热情和活力，我希望我的生活至简至纯，爱情对我来说早已不期待，就算有，我也不希望因它分心。“面目可憎，语言乏味”可以用来形容大多数编剧的，我们都将自己有趣的一面投入到写作中了，作品之外的我们，实在乏善可陈。作品出色同时又光鲜亮丽、谈吐有趣的作家和编剧屈指可数。
“你知道这个文艺圈的‘血酬定律’吗？”我问。
林震摇头。“什么是血酬？”
“就是用鲜血乃至灵魂来换得酬劳。”
林震低头思索。
“这个圈子的人，过不好俗世生活。不知道科学的解释是什么，我的理解是，也许是我们太投入于虚拟世界：作家和编剧用文字，导演和演员等等是用导演和表演技巧，我们脱离自己的现实生活，而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体验、死亡……按照能量守恒原理，我们既然在另一个世界丰富多彩了，那么在现实世界就萎靡得多。事实也是如此，我们无法拥有普通人的安宁幸福，我们生活自理能力低下，没有助理保姆可能会饿死；人情世故常有障碍，难得有知心的朋友；时常因戏生情，现实感情千疮百孔甚至破裂……”
“这是你拒绝我的原因？”
“是其中的一半。”
林震明白，另一半是因为抑郁症。
“如果其中一个人不在这个圈子，你觉得会好一点吗？”
“跟圈外人结婚，是害人。”
“跟圈内人……也不能结婚，因为大家都不适合结婚。那要跟谁结婚呢？”
“最好是不结婚。”
林震半天没说话。他比我更清楚这个残酷的事实，古今中外，有多少作家与艺人成为传奇？又有多少人一生命运多舛、结局凄惨？
“不幸是创作的灵感源泉”这句话，对艺术创作有多助益，就对那个创作者有多残忍。是的，幸福的人创作不出好作品，可是，如果幸福，谁会想要创作？应该是忙着幸福都忙不过来吧？
林震想了想，开口说：“如果我们作为合作伙伴，你觉得怎么样？”
“合作什么？”
林震无奈地看着我：“你还是不肯搜索一下我的近况啊！”见我尴尬，他起身从行李箱里取出一叠资料递给我。
是一家叫做“镇星世纪”的传媒公司的IPO计划书。林震创业成功，公司即将上市！
“啊，祝贺祝贺！”我立刻心生敬意，因为大学学商业的缘故。
他示意我看看计划书。
我也好奇他在做什么，便翻开那本厚厚的计划书。而林震这时起身去收拾他行李箱的东西了。
计划书翻开，是林震帅气阳光又不乏沉稳冷静的商务照。之后是公司介绍，管理团队，业务团队，组织架构，经营情况的介绍。
林震大概是入行不久之后就成立了这家公司，初期是拍摄商业广告、组织商业演出，近几年来开始投资网络大电影和网剧，营收情况良好。不过，这次要上市的公司主业锁定影视尤其是网络大电影和网剧投资，以及并重业务：剧本创作集群。在那一部分，我看到了几位业内知名少壮派编剧的图文介绍——林震说的合作，是这个吗？
我合上计划书的时候，林震也收拾好东西回来了。
“这么快看完了？”
“写字的人看东西都快。”
“你觉得怎么样？”林震笑着看我。
“虽然认识你不久，但是，觉得你会成功。”我认真地说。
“太好了。”林震笑得灿烂，“那跟我合作吧，一起做出真正好看的作品！”
“恕我直言，我不适应编剧团队合作，我也不认为编剧团队合作会出什么好作品，当然可能商业上很成功。”
林震一笑：“我们的编剧群分为不同的合作方式，有的擅长短平快，有的是十年磨一剑。我不会限制编剧，相反，会在这个创作过程中给以很多保障，包括每月的创作津贴、采风费用、专业资料支持和顾问支持，等等。对你而言，就是你以前需要个人处理的写作意外的事，现在都不需要你管了，会有专人助理配合你的工作，照顾你的生活，你只要专注于写作就可以。”
听上去很诱人。我认真思考起来。
“你可以好好考虑。我非常希望你能加入。”林震说。
“我好好想想……”时间不早了，我真的该走了，“林震，我想……”
“你过来看看……”林震不等我说完，便招手叫我跟他走。
我跟他去了书房。在那里，他已经安装好了一台大屏苹果台式机，打印机，写字板和各类所需文具。
我茫然看着他。
“你把这里当工作室吧，不要再去咖啡馆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林震小心翼翼开口，“咖啡馆氛围很好，不过有时候有点吵，去卫生间也不方便……”
“谢谢你……”我真的感动。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了，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吧？
就这样，想要离开的话我再也说不出口，那天，林震在那里吃过午饭才离开。
下午，我突然接到热点新闻推送：王伊生日，神秘男赠送豪华游艇。
我立刻去搜秦天的微博和行程消息。秦天昨天的微博发了一个冰激凌照片和一个笑脸图标，今天没有更新。没有行程动态。
我和情姐、牛莉莉的群里，只有牛莉莉上午发的一条留言，她意外地恢复了正常饮食，今天出院。情姐的公司也在准备IPO，最近应该很忙。
我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富豪追星都是大手笔，但王伊既然已经与秦天恋爱，难道不应该斩断情丝，别时不常出这种新闻刺激秦天吗？是蓄意制造抢购局面吗？
我想起发布会那天的事，对秦天恨铁不成钢。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是秦天的电话。
“王老师，您晚上有空吗？”他的声音任何时候听上去都那么迷人。
“有事吗？”我的声音隐含怒气和醋意。
“今天伊伊过生日，我请了《没夜》剧组的几个朋友一起过来，您要是有时间，就一起吧。伊伊也想见您。”
他叫她“伊伊”！叫我和还有其他人参加，无非是障眼法，第二天媒体报道可以说是前剧组气氛好，大家都是朋友！
我恨得银牙咬断，想要问他是不是还没看热点新闻，最后又忍住。“好啊。时间地点发给我吧，我带礼物。”
秦天连连道谢，又推辞礼物，俨然一副王伊家属的样子。
挂了电话，一丝冷酷的狞笑浮上我的嘴角。
王伊这小蹄子，看我今晚上怎么收拾她！秦天十几岁的时候没了妈，可是每个秦兽都可自由变形亲妈粉，你真当我们家没有太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