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为人子是需要学习的事情
阿袁2018-01-04 11:473,308

  我打定主意要买“布鲁塞尔”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苏黎红想我们买“闲情偶寄”。

  她背着我怂恿孟周好几次了。因为孟周的温存,她好笑地以为孟周什么都会听她的。她甚至有时为了自夸,会很不得体地在孟周面前说我的坏话——“燕子呀,就是没情趣”,“燕子呀,就是没有审美眼光”,“燕子呀,就是没什么女人味”,这些我都知道,孟周会告诉我,不是有意说的,而是在和我斗嘴时作为论据引用的,“你妈都说你没情趣”。“你妈都说你审美眼光不行”。“你妈都说你没女人味”。

  苏黎红这么贬我,也不怕因此破坏了我和孟周的婚姻关系。到时她和孟周的关系再好,有什么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但凡有点儿情趣和审美眼光,都知道选“闲情偶寄”呢。

  这一回,苏黎红又这么“婉而多讽”地对孟周说。

  她从不和我说房子的事。

  她这是怵你呢。

  你那句“你做瑜珈在你家阳台,和我家阳台有什么关系?”,说得太重了!

  孟周责备我。

  你没看见么?你那句话一出口,连老朱的脸色都变了。

  也是,老朱再疼我,他也还是苏黎红那边的。

  燕子,哪天我先走了,你妈怎么办呢?

  有一回,老朱试探地问我。

  作为女儿,这时候我应该明志的,应该说,不是有我么?

  但我不想这么说。

  你妈这个人的性子,你知道的,和谁也处不来。

  怎么会呢?她不是和米宝处得不错吗?琴瑟和鸣呢。

  我又忍不住讽刺了。就这个习惯而言,我和苏黎红真是一对母女。虽然苏黎红讽刺的美学水平,比我高,她是“婉而多讽”,而我,讽起来时有些不管不顾,既不婉,也不多。

  老朱这才说了米宝在生了朱鲤之后的种种嬗变。这些之前我都不知道。苏黎红那时在我面前还遮遮掩掩欲说还休呢。她是后来才开始在我面前无所顾忌地数落米宝的。

  但我一点也不惊讶。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米宝,那种过于卑躬屈膝的人,过于看别人眉高眼低的人,总让我不喜欢。不知为什么,我更信任那些高傲的人。比如马丽,比如菡萏,不是说多喜欢马丽和菡萏,我和那两个前弟媳,因为接触不多,其实也没有建立起多少感情。但感觉上,那两个人,和我是同类。而米宝,是另一物种。一种我完全不熟悉的生物。

  这一点,老朱和我倒是一致。老朱说,如果是马丽,如果是菡萏,还好些,她们毕竟受过高等教育,能知书达理。但米宝,你妈对付不来的。燕子。

  鸿鹄这个人,又老实,他现在完全听米宝的了。

  如果哪天我一撒手,留你妈孤零零在这世上,怎么办呢?

  老朱比苏黎红大两岁,根据《人类发展报告》统计的数据来估算的话,老朱会比苏黎红早走七年,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在正常年龄的,老朱走后,苏黎红还要“孤零零”地自己在世上再活七年。

  听得出来,老朱希望,那七年,最好由我负责。

  这有点过了。

  老朱也知道。所以他开不了这个口,他只是反复问我,你妈怎么办呢?你妈怎么办呢?

  我生气。就算是老朱,也不可以这样对我,他为什么不去问朱鸿鹄呢?比较起来,朱鸿鹄不是更应该回答这个问题吗?

  朱鸿鹄听了,应该会说,别担心,有我呢。

  就是米宝,或许也会这么说的。

  反正是假设,空头人情,这么说上一句,有什么要紧?

  但老朱就是不问他们。

  没有用的。老朱想必也知道。就算他们说得花朵一般好,也没有用的。

  老朱想我开口说,有我呢。

  但我不说。

  如果哪天我一撒手,留你妈孤零零在这世上,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我突然恼了。想那么远干嘛?说不定那时候我先撒手了。

  他不能这么要挟我!

  孟周说,要不,我们还是买“闲情偶寄”吧,也就辛苦跑几年,几年后,等我们经济条件好一些,我们就买车,你不是喜欢那种迷你昆虫车么?我们到时买一辆。

  这是同意苏黎红以后和我们一起住了?

  我不高兴,然而——又隐隐有那么一丝高兴。

  这莫名其妙了,我为什么高兴呢?难不成我愿意和苏黎红一个屋檐下住上七年?

  这简直是不能想像的,别说住一个屋檐,我现在连苏黎红的电话都不想听呢。

  每回接电话前,我都要先看来电显示的,一看是他们俩打来的,我就大叫“孟周”。

  我受不了老朱的 “你妈怎么办呢?”,也受不了苏黎红的“人生没意思”。

  苏黎红除了说“人生没意思”之外,就是说郝敏。

  郝敏给你陈阿姨买的那件墨绿色艮绸裙子,真是好看。

  是么?

  只是可惜了。

  怎么可惜了?

  绸缎衣裳是要宽穿的,你陈阿姨太壮,穿不出艮绸衣裳的味道。

  那陈阿姨应该穿什么衣裳?穿麻袋?

  苏黎红不说话了。她也听出了我话里的讽刺。

  尽管之后我也有些内疚的,但当时就是忍不住想呛她。

  内疚——讽刺——再内疚——再讽刺,我和苏黎红的电话,基本就这样循环反复,没完没了。

  你爸昨天又一个人去钓鱼了。

  怎么一个人呢?郝伯伯呢?

  你郝伯伯和陈阿姨搬家了。

  搬家了?搬哪儿去了?

  搬到郝敏家去了,郝敏买了大房子,把他们接过去养老了。

  可惜——郝敏不是你女儿。

  我讨厌死了这样的循环反复,恨不得把家里的电话停了,但孟周不让,孟周隔几天就要用座机给他父母打电话请安的,他父亲习惯了我家的座机号码——您和妈身体还好吗?挺好,挺好!你们呢?工作忙,要多注意身体。

  每回都是这些话。也不嫌烦。

  我笑过他——你何不穿上长袍马褂,然后晨昏定省?

  孟周氏,晨昏定省你也有份的。

  笑归笑,我其实特别羡慕孟周家父母和儿女相处的方式。虽然传统老式,但有一种单纯的伦常。父母是父母,儿女是儿女。不像我们朱家,父母和儿女,界限不清楚——至少苏黎红,是更像儿女而不是父母的。

  孟周喜欢听我这么说。只要是他家的好话,他不分青红皂白全爱听。他这个人,要说有什么毛病的话,就是特别护着他家,我不能说一点他家的不是,哪怕不带恶意地说,有一次,我不过随口说了句“你姐真丰腴呀!”他对我冷若冰霜了一整天。“丰腴是贬义词吗?”后来我问他,他凛然说,朱小燕,你少和我玩语言的花招。还有一次,我和他一起翻看他家旧像簿时,说了一句他父亲长得有点像胡兰成。我本意是阿谀呢,胡兰成这个男人的人品,姑且不论,只论长相,那应该还是风流倜傥的。没想到,这也冒犯了他。他一连几天对我都是冷若冰霜的。

  你不会做人子。孟周义正辞严地批评我。

  你为什么对你父母这样?就因为他们给了朱鸿鹄的钱?

  这不关钱的事。

  那关什么呢?

  关于爱,关于不爱,你懂不懂?

  不懂。

  我知道孟周不会懂这个的,被丰饶地爱过的孩子,是永远不会懂这个的。

  夏虫不可语于冰,就是这意思。

  有些东西,最初的拥有,就是永远的拥有;最初的匮乏,就是永远的匮乏。

  我恨的,也是这个。

  我从小就被看作是个独立的孩子,被看作是骄傲的孩子,被看作是不好相处的孩子,其实呢,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知道如何与人亲密地相处。

  我没有学会这个。一个人自呱呱坠地就应该学会的东西,我没有学会。一个人只有最初学会了和母亲相处,也就学会了和世界相处。

  明亮和鲜艳的生命,不是自生自长的,而是母亲给的。

  就如大地和阳光,给予植物以茁壮,以丰盛,以枝繁叶茂。

  而阴郁和冷漠的生命,也是母亲造成的,是母亲的原罪。

  所以七十岁的杜拉斯,还在写《情人》, 那与其说是一部男女情爱小说,不如说是一部母女恩怨小说——杜拉斯是用《情人》,清算母亲的罪行呢。

  但这些,我不会和孟周细说的。即使对丈夫,有些痛,可以细说;有些痛,不可以细说。

  不被爱,是羞耻。

  孟周不懂这个,所以他批评我,你不会做人子。

  或许吧。可这不怪我。先有父母,才有儿女。

  但孟周不同意我的逻辑。孟周说,父母和儿女,不讲礼尚往来的。它不是那种邻里之间“你送我一碗荠菜馄炖,我送你一碗糯米汤圆”的人情世故,不是那种男女之间“你侬我也侬”的投桃报李。父母和儿女,是无论如何你都要爱的关系。因为爱比不爱更容易。一个人爱自己的父母,那是溯游从之;而不爱自己的父母,那是溯洄从之——要用更大的力气。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一个人不爱自己的父母。朱小燕,你懂不懂?

  不懂。

继续阅读:十九、接苏黎红回家(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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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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