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买房
阿袁2018-01-04 11:453,248

  腊豚鸭和腊猪蹄后来老朱还是托郝敏带给了我们。那年腊月阳光很好,所以豚鸭和猪蹄都晒够了,油光锃亮,红彤彤的,用笼屉一蒸,好看得像搽了胭脂的美人一样,孟周吃得摇头晃脑,他这个人平日端谨,没劲得像《诗经》里的“大雅小雅”,可一旦美酒佳肴当前,“大雅小雅”就摇身一变,成“风”了,喝二两是“邶风卫风”,喝三两,就“郑风陈风”了。

  我喜欢孟周“风”的样子。有趣。

  要不要,请他们过来住些日子?

  孟周是知道我春节为什么不回去的,也知道我因为没回去难过得很。

  我为什么难过呢?明明是我自己不回去的。孟周在临订飞机票前,还紧问我,真去?我十分坚定地说,真去,为什么不去?没有我,他们不是一样阖家团圆?

  这是我的方式。我在任何的关系里不纠缠的。不被爱,是羞耻,这是苏黎红教会我的人生第一课。我在这样的羞耻中长大成人,学会了一种被动的主动,一种消极的积极。我就是这样在世上安身立命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洒脱地“江山笑,烟雨遥”。

  但这一回,我都“烟雨遥”到了天涯海角,也没办法“江山笑”了。

  想到老朱说的, “家里的黄芙蓉也开了,开了好几朵呢” “燕子,早点回来,家里暖和”,我就难过得要命。

  往年春节我回去时,老朱就忙得不亦乐乎。燕子,你尝尝这炸丸子,咸了淡了?燕子,要不要添点木炭?燕子,楼下有来卖冻米糖的,给你买点?

  苏黎红烦不胜烦,说,你还让不让燕子看书了?

  那个时候,我一般坐在炭火边看书,苏黎红和孟周在客厅包饺子,孟周本来在厨房帮老朱打下手的,过年厨房里的活多,杀鸡宰鹅的,老朱一个人忙不过来。但苏黎红把孟周从厨房叫了出来,她要孟周帮她擀饺子皮。我只好去拔鸡毛,但老朱不让,说,“这是男人的活”。其实平时在我家,“这些男人的活”,都是我干的,不说拔鸡毛,就是杀鸡这样血腥的事,也是我。孟周胆小,不敢杀,每次都躲得远远的,还美名其曰他这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好像只有他是儒生,而我是个杀生不眨眼的女魔头。但一回到自己家,我也是荣花娇女,老朱一根灯芯的事也不让我做,老朱说,“可怜我燕子,在学校一年忙到头,回来还不要清闲几日?”

  世界上,怕只有老朱会说“我燕子”了!

  孟周给老朱和苏黎红打电话,说,开春了,天气好,你们出来走走呗。

  我和燕子想你们过来呢。

  这是孟周的体恤——我什么时候说过想他们过来?我们还“苟且”在苏黎红说的“不是人住的地方”呢。三食堂还在边上,东风一吹,还是会传来潲水味;“恶邻”还在楼上,“恶邻”家的拖把,也还摇摇摆摆地晾在我家阳台的上方——好在我和孟周,在结婚多年之后,也不怎么在阳台看月亮了。

  其实我们也一直想换房,也看了不少房,但高不成低不就,房子好了,我们买不起,但房子差了,我们又看不上——主要是孟周看不上,孟周这个人,这时候真是很可笑的,买个房子,弄得像以身相许般挑剔和谨慎。

  有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我们去看了若干次。孟周嫌楼与楼的间距太密,鳞次栉比的,完全没有风景——小区中央的一个水池,小池中央的一个站着撒尿的水泥卷发祼童,就算小区的风景了。“纯粹是滥竽充数。弄一个花台不好吗?种几棵大樟树不好吗?还开花呢,还驱蚊呢”,孟周说。孟周也不喜欢这个小区的名字。布鲁塞尔。“我就不明白,它为什么要叫布鲁塞尔呢?叫沁园春不好吗?叫醉花阴不好吗?明明是一个中国的楼,叫什么欧洲的名字,弄得像鲁迅笔下的假洋鬼子。”但这个没有办法了,这是时下风尚,我们这个城市的商业楼盘,差不多都有一个洋名,什么“枫丹白露”,什么“香榭丽舍”,什么“东方威尼斯”——那个“东方威尼斯”我们也去看过,其实就是一片水洼地。

  但布鲁塞尔让我们心仪的是,它有地理上的绝对优势,它离地铁近,离我们常去的旧书街近,离我们学校近——就算是用极优雅的方步,走到我们学校,也就半小时。

  不过,真正让我们心仪的,是另一套房子。它是蝶墅,有一个孟周很喜欢的名字,“闲情偶寄”,还有孟周喜欢的风景,远处有山,近处有树,不是梧桐,也不是杨柳,而是板栗树。现在你在哪儿还能看到板栗树?孟周问我,好像他是卖房的。我们看中的那一套有露台,一个十几平米的大露台,可以并排放下好几张藤椅,可以坐着看月亮,可以躺着看月亮,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再也不用担心有楼上人家的拖把碍眼了;它还有院子,一个十几平米的院子,可以种花草,可以种蔬菜,南瓜丝瓜韭菜的种上一大畦;还可以挖一个池子,种上莲,然后在莲下面养几条鱼,养金鱼也可以,养青鱼鲫鱼白鱼也可以。到时老朱都不用走远,坐在院子里钓鱼就可以了。

  老朱为什么坐我们家院子里钓鱼?

  不要老朱钓?

  不要。

  那我们钓好了。我们一边钓鱼,一边看莲花。“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美不美?美不美?

  孟周无限憧憬地问我。

  美!我应声答道。

  这算不算“诗意地栖居”?

  算!

  牡丹花一样漂亮的售楼小姐被我们这一对宝货逗得嗤嗤地笑。她以为我们这一回终于下定决心要签约了呢。

  但我们每次都犹豫不决,它太偏僻了,从“闲情偶寄”坐公交车到我们学校,要两小时;从我们学校到“闲情偶寄”,又要两小时。

  还不算上等车的时间,320路车每半小时才有一趟呢。

  如果我和孟周早上有课,那就要鸡鸣即起。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真是“诗意盎然”的栖居!

  我取笑孟周。

  孟周就焉了,只得恋恋不舍地对牡丹花般的售楼小姐说,我们再考虑考虑。

  我们于是回来“考虑考虑”。

  但我自己,其实也舍不下那露台和院子。“布鲁塞尔”的房子,和它比起来,像鸟笼。“实在不是人住的”。

  我没想到,苏黎红这一回,又这么说了。

  他们过来的第二天,孟周就忍不住带他们去看房子了,先看“布鲁塞尔”,后看“闲情偶情”。

  老朱有意思得很。看“布鲁塞尔”时,说“挺好,挺好”,看“闲情偶寄”时又说“挺好,挺好”。

  也不知这“挺好”和那“挺好”有什么区别。

  但苏黎红就不客气了。她一看“布鲁塞尔”,就说, “这实在不是人住的”。

  房间小不说,还只有两间。两间房,怎么够用?

  怎么不够用?我和孟周住一间,孟小白住一间。客厅呢,就当书房和客房了。

  那我和你爸,住哪儿?

  什么意思?她和老朱住哪儿?住他们自己家呀。

  阳台还那么小,那么高。12楼呢,站在上面都晕,更别说做瑜珈了。

  我不做瑜珈。

  我做呀。

  你做瑜珈在你家阳台,和我家阳台有什么关系?

  连孟周都听出来了,“你妈是不是想住我们家呀?”

  凭什么?

  就凭她生了你呀。

  那我外婆还生了她呢!

  外婆临死都在两个舅舅家。这个前新华书店的会计在前工程师外公的呵护下,大半生过着优裕的生活,但晚景十分凄凉。舅妈们不好,尤其是二舅妈,因为二舅没出息,性格又懦弱,所以她对二舅和外婆说话,从来都是疾言厉色的,就是当了苏黎红的面,她也没什么好声气。“这个悍妇”,苏黎红一出门就骂。我们每次回去,外婆都拿着老朱的手,不肯放,“人老了,就要死呀。”外婆眼泪婆娑地对老朱说。外婆喜欢老朱。老朱后来说过几次要接外婆来我们家住的,“她指望呢”老朱说,但苏黎红才不管外婆“指望不指望”,家里房子太小,住不下;而且,也不能便宜了那悍妇,“她有义务的”——所谓有义务,就是外公单位的房子是二舅家住着。二舅和大舅在外公去世后是议好了的,房子归二舅,外婆也归二舅。

  那年外婆六十九岁,外婆是八十二岁死的,其间十三年,都战战兢兢地生活在二舅妈的疾言厉色中。

  最后几年,外婆的双手经常颤抖,筷子都拿不住,医生说可能是帕金森综合症。

  外婆死时,她换下来的黑裤子都看不出是黑的了,上面积满了黄不黄白不白的东西,那是一层结了壳的屎尿。

  老太太一生清洁,以前衣兜里常年都放一条酒了花露水的绣花手绢的。

  人生没意思。苏黎红从外婆家回来,眼睛红红地说。

  但也就是这么说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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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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