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苏黎红小姐拒绝广场舞
阿袁2018-01-04 11:143,274

  苏黎红挂电话的时候,已经早晨六点了。早晨六点是苏黎红开始做瑜珈的时间,苏黎红是很注意保持身材的,她六十多了,身材从后面看,还和少妇一样,是十分窈窕的。当然,从前面看也很窈窕,只不过不是少妇的窈窕,而是老妇的窈窕了。但苏黎红从来不承认自己是老妇的,为了和小区的那些老妇划清界限,她基本不参加小区老妇们的任何活动。小区里的老妇们喜欢打门球,苏黎红鄙夷地说,有什么意思呢?一群老人,围了一个破球,你拨拉过来我拨拉过去,慢腾腾的,老牛拉破车一样。小区里的老妇们在有太阳的日子里喜欢坐在树荫下支张桌子打麻将,苏黎红鄙夷地说,有什么意思呢?几个老人,团团坐了,摸几十张小塑料块,眼神还不好,一个个的,都戴了老花镜,盲人摸象一样。

  小区里的老妇们在春夏晚饭后,会在小区花坛那儿跳扇子舞,老朱让苏黎红也去,这运动多好,既可以活胳筋骨,又可以消食,还可以听音乐。苏黎红嗤之以鼻。那也叫音乐?老妇们跳扇子舞的音乐反反复复就那几首,一首《还珠格格》里的主题曲,《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还有一首《小苹果》,“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这种东西也叫音乐么?小区里的老妇们经济条件好,跳扇子舞也置了行头的,白色的雪纺衫,白色的雪纺灯笼裤,加上一把木骨大红丝绸扇子,那景致,美得很,尤其在有风的时候,老妇们宽大的灯笼裤,被风吹得飘飘欲举,老朱看了,这时候就会吟哦毛泽东的《沁园里·雪》,“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老朱傍晚时分也在花坛那儿的,他和隔壁的郝伯伯坐了小马扎在那儿下棋,事实上,小区里的老头都在那儿活动,有的下棋,有的练气功,还有的,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老妇们跳舞。他们正襟危坐的样子,有点儿像在国家大剧院看《天鹅湖》,或《睡美人》。老妇们因为有了这些观众,也跳得更加陶醉。她们活泼得很,调皮得很,一把红扇子,在她们手上,被舞得风生水起,时而放到脑后,做反弹琵琶的动作,时而又半挡了脸,做出风情万种的样子。老朱这时候又说了,团扇团扇,美人用来遮面。

  老朱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喜欢用诗词表达美好的印象或情感。苏黎红听了冷笑——老朱说这句话苏黎红其实听不见的,因为她傍晚时从来不去花坛那儿,那是老人扎堆的地方,她不喜欢和老人扎堆,她自个儿绕了湖散步。小区外有一个湖——是美名其曰湖,事实上是一个池塘,不过是个大一点儿的池塘,美一点儿的池塘。池塘周边种了垂柳,还有桃花,是红碧桃,重瓣。春天的时候,花红柳绿,水波荡漾,很诗意的。谈恋爱的年青人,喜欢坐在这样诗意的环境里,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老朱不去那儿,他看不惯这些行为的,他做了十几年中学的教导主任呢,对有伤风化的事情,总习惯性的要上前教育教育呢。可人家也不是他们学校的中学生,谁要他这个糟老头教育呢?不要的。所以他干脆不去那儿,眼不见,心不烦。

  他情愿和其他老夫们坐在小区看老妇们跳扇子舞。这个好,他们一个爱看,一个爱被看,两情相悦,有利于养生。但苏黎红觉得他有毛病。不爱看花开,却爱看花败——那些皱巴巴的老妇们,不就是残花败柳么?不爱看“小桥流水人家”,却爱看“枯藤老树昏鸦” ——那些皱巴巴的老妇们,不就是 “枯藤老树昏鸦”么?还“团扇团扇美人用来遮面”呢!也是,那些皱巴巴的脸,不遮了怎么能看呢?苏黎红对郝伯伯说。这话有些刻薄了,因为“那些皱巴巴的脸”里。有郝伯伯的老婆陈阿姨的脸,但郝伯伯不以为忤,不仅不忤,还高兴得很——他打小报告的目的,不就是要苏黎红恼羞成怒吗?

  郝伯伯最喜欢在苏黎红面前挑拨离间,他和老朱整天厮混在一起,一起钓鱼,一起到老年办看报纸,一起下棋或谈论国家时事国际时事,然后再把老朱的言行举止选择性地报告给苏黎红。郝伯伯家和我家住门对门,报告起来很方便。当然,郝伯伯是文化人,退休前和老朱都是中学语文老师呢,所以报告的水平也是很高的,他从不直接了当地对苏黎红说老朱的坏话,而是王顾左右的,由此及彼的,仿佛无意间,把老朱一些话,或一些行为,断章取义地说了出来。而且郝伯伯也自认为是很有道德的报告者,从不造谣,对老朱的言行基本是如实转述,所以老朱事后从来没有办法加以否认,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苏黎红的惩罚。

  苏黎红的惩罚,年轻时对老朱,那是要命的,她会很长时间不搭理老朱,不和老朱过爱情生活——所谓爱情生活,是含蓄的表达,其实就是夫妻生活,老朱是个热情的人,年轻时是很贪恋和苏黎红过爱情生活的,一周不过的话,就受不了。所以他最怕苏黎红用这种手段惩罚他。但年纪大了之后,他就不怕这种惩罚了。苏黎红不理他,无所谓,他自己出去找乐子,反正他爱好多得很,做什么都能做得兴致盎然;朋友也多得很,老朱人缘好,和谁都能处得其乐融融。这让苏黎红更恼火,可恼火也拿老朱没辙了,除了冷嘲热讽几句。而老朱对苏黎红的冷嘲热讽早习惯了,讽了等于没讽一样。

  好在还有郝伯伯。郝伯伯喜欢苏黎红,喜欢了半辈子。苏黎红不喜欢郝伯伯,不喜欢了半辈子。苏黎红虽然不喜欢郝伯伯,但她喜欢他喜欢自己。所以苏黎红对郝伯伯的态度,一直就有些矛盾,有点像对小狗——老在身边蹭,苏黎红就表情厌烦,但走远了,苏黎红又不乐意了,因为那是她的小狗,她喜欢它呆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对她摇头摆尾。这个老朱是清楚的——正因为清楚,所以就不在乎郝伯伯这个情敌,依然和郝伯伯做着高山流水的朋友。而郝伯伯的老婆陈阿姨也清楚的,这一对男女,就算眉来眼去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什么事的。可就算没什么事,陈阿姨也不高兴,陈阿姨没有老朱境界高,她没法和苏黎红做朋友的,只能做死对头。

  所以,既然陈阿姨在花坛那儿跳扇子舞,苏黎红就不可能跳。她们两个人,就像两只脾气不好的母鸡,放一个笼子里,会互啄的。当然,就算没有陈阿姨,苏黎红也不会去跳这种舞的。这是老年舞,还是庸俗的老年舞,她看不上。她打年轻起,就反感一切庸俗的东西。门球也罢,麻将也罢,扇子舞也罢,这些庸俗的活动,苏黎红统统不参与。她一个人做瑜珈,在我家阳台上。我家南面有一个大阳台,阳台上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植物,有芙蓉,芍药,海棠,天竹葵,还有喇叭花——原来有,老朱种的,后来被苏黎红拨了,嫌喇叭花样子粗俗,苏黎红认为,花草也是有雅俗之分的,和女人一样。苏黎红喜欢雅的植物,像桃花,《红楼梦》里林黛玉用锦襄收了荷锄而葬的就是桃花,那画面,特别美,特别有诗意,如果换成晚饭花——晚饭花的样子,和空心菜差不多,那还有什么美感?有什么诗意?像芍药,也雅,史湘云喝醉了,就是眠在一片粉红细白的芍药花瓣里——如果曹雪芹让湘云眠在喇叭花里,那成什么样子呢?那除非醉的不是史湘云,而是傻大姐,整个大观园,也只有傻大姐和喇叭花相匹配呢。

  苏黎红在我家阳台上做瑜珈的时候,郝伯伯也在他家阳台上伸胳膊踢腿的,两家阳台并排着,郝伯伯能看见苏黎红,苏黎红也能看见郝伯伯。当然苏黎红从来不看郝伯伯那边的,半眼也不看,她专心致志地练她的瑜珈。苏黎红练的是改良版的印度艾扬格瑜珈,这是一种养生和修行瑜珈,没有高难度的动作,一半时间都在有宗教意味的印度音乐中,闭了眼,以一种坐莲的姿式冥想。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恒河里绽放的白莲,除了水,除了风,什么也没有,苏黎红这么对老朱说。

  苏黎红说谎了,老朱知道的,因为苏黎红做瑜珈的时候,除了水,除了风,至少还有郝伯伯,她之所以能这么一丝不苟、这么旁若无人地坚持做瑜珈,不就是因为隔壁的阳台上还有郝伯伯在看么?这个老朱知道,但知道老朱也不说,怕说了苏黎红恼羞成怒,一怒,不做瑜珈了。那就不好,不是对老朱不好,而是对苏黎红的身体不好。老朱现在虽然不太关心苏黎红的情绪了,但对苏黎红的身体,还是很关心的。所以,为了让苏黎红能不受干扰地在阳台做瑜珈,每天六点钟,他就约了陈阿姨去买菜。小区门口有点远,慢慢走,要一刻钟,他们两个人走过去,挑挑捡捡买几样菜,再走回来,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有时在路上还会遇上其他老朋友,聊几句,那就要一个半小时了。等他们回到家,苏黎红的瑜珈早做完了,只有郝伯伯一个人,还在他家阳台上伸伸胳膊踢踢腿的。

继续阅读:三、美,是一种品质,可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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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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