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红半夜的电话,让我第二天上课时精神萎靡。我这个人的精神状态,是很依赖睡眠的,一旦没睡好,精神就会萎靡的。学生倒也不以为怪,因为隔上一段日子我就会萎靡一回的。学生其实更喜欢我萎靡的状态,因为我一萎靡,上课的声音明显就低了许多,接近莺声燕语了,是“间关莺语花底滑”的效果,他们在这样的声音中,可以不受影响地做其它事情,比如睡觉,有些学生头天晚上熬了夜,第二天上午到课堂上来补觉。要是平时,在我的课上就有点困难,因为我声音一向洪亮,有时激动起来,那就高亢了,“完全是河东狮吼”。学生在背地里这么损我。相比河东狮吼,他们自然更喜欢莺声燕语。不过,这只是他们喜欢我萎靡的理由之一,还有理由之二,那个更重要,就是我萎靡时上课会犯一些低级的错误,比如把李白的诗说成是杜甫的;或者想不起来某个字是怎么写的。我在黑板上已经写下了“温庭”两个字,我要写“温庭筠”呢,但我突然忘记“筠”怎么写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学生看着我,带着揶揄和开心的神情,怎么办?我没有办法,只能搁下粉笔,不写了。
下课后我十分恼火,这个低级错误是因为苏黎红造成的。要不是苏黎红半夜打电话说什么老狐狸小狐狸的事情,我就睡好了,睡好了的我怎么可能写不出“筠”字呢?也不是生僻字,比如“饕餮”,比如“葳蕤”,写不出来或写错了那还情有可原,但“温庭筠”的“筠”字,对一个大学老师而言,应该简单得和小学生习字帖上的“大小多少”差不多,竟然写不出来,那是笑话了。
因为苏黎红,我不止一次成为学生的笑话了。
我其实告诉过苏黎红我周一周三有课的,但苏黎红从来记不住,也可能苏黎红不认为我的睡眠有什么重要,反正只要她有事——也不论那事多么鸡毛蒜皮,就会给我打电话,说,燕子,我心口痛。
你心口痛找医生哪,找我有什么用?我呛她。
孟周批评我,你怎么能这么对苏黎红说话呢?
孟周现在能很自然地叫苏黎红了,以前他是觉得很别扭的。刚到我家时,他叫苏阿姨,苏黎红还勉强答应他。结婚后他改叫妈了,苏黎红就假装听不见。他那个样子,多老相呀!好意思叫我妈?别人听了,还以为我七老八十呢!苏黎红蹙了眉在我面前抱怨——苏黎红最喜欢蹙眉,她的眉毛长得密实好看,一蹙,就如“两只优美的黑蛾” ——“两只优美的黑蛾”是老朱的形容,老朱当年追求苏黎红时,写过一首叫《蛾眉》的诗。这首诗我和朱鸿鹄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因为苏黎红总拿这首诗来取笑老朱的。
我不高兴。孟周哪里老相了?粉腮鸦鬓,玉树临风,也就是头发略微有点稀疏而已。可大学里的男人,有几个头发不稀疏的?
苏黎红倒不是在嫌弃孟周。男人的长相有什么重要呢?她不是那么肤浅的女人,如果是,她当初就不会嫁老朱了。再说,苏黎红认为,以孟周的长相,即便谈不上英俊,但配我还是绰绰有余的——估计在苏黎红那儿,只要是个男人,都能配得上我吧?
我没有遗传苏黎红的花容月貌,我长得像老朱,个矮,肤黑,取名“朱小燕”,那是名付其实。南方的燕子,听起来还不错,其实不好看,又小又黑,远不如画眉黄鹂金丝雀那些颜色鲜艳的鸟漂亮。
在我很长的成长岁月里,我一直为自己的形象自卑。当然,在人之初的时候,我其实是“丑而不知己丑的”,就像朱鸿鹄“美而不知己美”,但苏黎红用她的表情,分别告诉了我们,她看朱鸿鹄,就如看花一样,而看我,永远是那种失败的懊恼。仿佛我是一盅她蒸坏了的鸡蛋羹——苏黎红平时不怎么做家务的,但偶尔兴致来了,或老朱出差了,她也会进厨房的,蒸个鸡蛋羹,凉拌个蒜醋黄瓜,再加上一盘切得薄如蝉翼的糖腌西红柿,就算菜了,“美得像画一样”,老朱惊叹。老朱动不动就这样惊叹的,只要是苏黎红做的家务,统统“美得像画一样”。但鸡蛋羹有时也会蒸失败了,水多了一匙或少了一匙,出不来那种鹅黄色的凝脂感觉,或者火候和时间没掌握好,上面起了一层皱褶,这就不是豆蔻年华的鸡蛋羹了,而是人老珠黄了的鸡蛋羹,老了的东西都不好看,不能“美得像画一样”,苏黎红懊恼万分地看着,那表情,和看我时是一模一样的。
因为苏黎红的这种表情,我打小就对自己的丑有了自知之明。
老朱倒是经常说我长得好看的,但老朱的话我信不过——我长得像他,他说我好看,等于循私舞弊呢,而且,老朱也没什么原则,只要是苏黎红的作品,他都觉得“美得像画一样”。
所以我不喜欢出门,尤其不喜欢和苏黎红一起出门。苏黎红呢,也不喜欢带我出门。这是你女儿?别人问,有点不相信似的。苏黎红用鼻子“哼”一声,算回答了。可“哼”是什么意思呢?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别人不识趣,又很狐疑地追问一句,这是你女儿?长得——可真不像你。这后面半句话,终于让苏黎红的脸色好了起来,苏黎红的脸色一好,就更漂亮了,我们俩也就更不像母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