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至,华灯初上。
烛火明明灭灭,窗上映出的人影也在不断闪动。
夜是静的。
空气却在躁动。
“中了毒为何不早些找我?”林逐风随手一抹额上细汗,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灯火又颤抖了几下。
岳欢面露窘色,期期艾艾地说:“是我、我本来想……明天……拜访先生。”
“明天?”林逐风眼神清冷,沉声道,“忽律啼泪,毒经上名列二十八,中毒后四天之内毒侵脑髓,再有三日则必死无疑。你这一拖,差点拖没一条人命。”
好在他方才查探鸦青并无大碍,否则这里所有人都要内疚死。
客居坪山镖局两年多,他知道岳二是个温吞性子,本性不坏,只不大喜欢与人打交道,可谁成想这人连解毒都不急……或者说,这个中毒的小姑娘自己也不急。
这两人的脑子怎么想的?
林逐风在众人面前一向性情温和,潇洒随意,还有些好酒好色,可一身的医术让这镖局里不管是谁都得拿他当个神仙供起来。
毕竟洛城镖局林立,来来往往的人极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常有那与人私斗缺胳膊断腿或是练功出了岔子受了内伤的,只要还剩一口气,坪山镖局的林先生就能从阎王殿把人拉回来。
他并未劈头盖脸的骂人,而是缓着声气说话,岳欢心里更是难受,只能低下头,悄悄看鸦青醒了没——若是她真的毒素侵入脑髓,痴傻了该如何是好?
鸦青一动不动,但可以看见她眼皮下的眼球在转。
人醒没醒?
他看不出,也想不到。
鸦青更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意识始终迷迷糊糊,四肢如有千斤,筋骨肌肉没有一块能控制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她好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五六岁的时候,蛇姑姑一边哭一边给她喂蛊,师父给自己传功急得满脸通红,贺白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林先生把岳欢打了一顿……?
林先生和岳欢是谁?
鸦青心头猛地一跳,一身虚汗散出来,神识一片清明——终于醒了。
可是这身体好像还是不属于自己,她依旧动弹不得。
调动几分真气再试,连运转起来都有些滞涩,根本行不通。
鸦青脑中忽地浮现出一个词——经脉受损。
原先只是瞎子,现在都瘫痪了?鸦青心中苦笑一声。
“你就这样把人家坪山镖局二当家赶出去了?”床边传来一个略带口音的男声,是齐淮。
齐淮怎么光明正大混进来的?鸦青揣着怀疑继续听。
林逐风倒了一碗酒,三两口饮尽,道:“怎么?齐少爷还挺看得上这小子?”
原来他们两个竟是相熟的,鸦青若有所悟。
林逐风长得眉目疏朗,现在神色有褪不去的郁气,看得齐淮也发闷,便也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一杯:“不要这么说嘛,若说责任我也得担一份,不过这好多年没见,你林大神医怎么来岳家了?”
“唉,”林逐风似乎是早料到会有此一问,长叹一口气:“这可有的说啊。”
他师承白猿山上的“白毫针”宋宣,是唯一的嫡传弟子。
宋宣不愧为当世神医,凭一己之力能将白猿山与药王谷抗衡,既是医术高明,又不论贫穷富贵,江湖人自然是求之若鹜。
待出师后,师父命他下山历练,他本也可以像普通郎中一样云游四方,治病救人,可是老天爷给他这个初出茅庐的羊崽子来了当头一棒。
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
与此相对的是那微薄的诊金——医者仁心,看不起病的穷人,他总是愿意像师父一样伸一把援手。
师父常说,无恒德者,不可以作医。
如何见死不救?
可林逐风从没想过“恒德”会让自己连饭都吃不上。
天衢门那群侠客从来只说顺天应道,渡人渡己。林逐风从前也深信不疑。
如今他更真切体悟的却是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世道艰难,医者如何自处?苦海无边,沉浮其中的芸芸众生如何自处?
这些事情宋宣从未跟他提及,该如何抉择?
好在还有一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李诉就是这时出现的。
“是李诉请你来坪山镖局的?”齐淮不禁念叨了一句。
躺在床上的鸦青竖直了耳朵,心道:这位李管家好手段,把一尊活神仙请回家里,周边十里八村的人肯定都愿意医不收诊金的病,穷苦百姓喜欢他,世家弟子求着他,如此还怕坪山镖局压不下庆远镖局么。
林逐风颔首:“是,李诉递的是画谯宫名帖,且岳氏祖上与我林家交好,让我看先辈的交情云云,不好推托。”
齐淮奇道:“画谯宫一张名帖能让你这么听话?”
“我穷啊兄弟!”林逐风一脸哀怨:“都要吃不上饭的时候,有个人突然说在这里只需每月给镖师熬点补药就能赚三十两银子,还不限制其他出诊,为什么不来?”
“那你也算劫富济贫。”齐淮露齿一笑,戏谑道。
“我劫的哪门子富,又济了什么贫,”林逐风摇摇头:“洛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白毫针的嫡传弟子,乌泱泱全来找我,看财主的病倒比看穷人的更多,连去找姑娘都得摸十只八只的脉。”
鸦青闻言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林先生酒色财气四样没有不沾的,就算他不医穷人只怕也存不下什么银两,好在人心肠不错,却不知他医术有没有那么神,浑身瘫痪能医不能?
正想着,耳畔已响起脚步声,随即鸦青觉得像是被人轻轻揪了一下汗毛。
林逐风将她身上的银针除净,收入囊中,凝神缓缓道:“我有一事不明,还需你来解惑。”
“哈?”齐淮道:“什么事?”
“忽律啼泪并非忽律的泪水,只是用忽律这动物形容此毒凶悍,从鸦青中毒开始,你与她追逐一夜,真气运转不停,催动毒药发作,到今日至少六天,可方才我发觉她的毒只在双眼,未及脑髓,这其中有什么关节,你可知晓?”
“你是大夫,这事不应该问我,我不晓得,不过大约也能猜到,”齐淮略一沉吟,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展开四角送到林逐风眼前,“你看。”
鸦青听到这话心里隐隐发紧,不知道齐淮要给林逐风看什么。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天蚕……不,不是天蚕丝,”林逐风紧盯着蓝色方帕上那根几乎透明的细丝,细细观察,而后深深吸了口凉气,“这是……魁蛛丝,是苗岭魁蛛丝。”
鸦青却松出一口气——昆仑山上蛇姑姑送她防身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若把缘由都归到苗疆蛊术上,也说得通。
她却不知魁蛛丝让两人惊讶的原因其实跟它的来历有关。
千蛛相残,胜者为魁。
魁蛛便是这千种毒蜘蛛里,尽诛同类最终成王的那只。
同类相残,也是苗疆人养蛊最根本的方法。
齐淮点点头,掌心一翻已将蛛丝收了起来,仿佛自嘲一般笑道:“这还是当初你教我的,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把它收起来。”
林逐风了然道:“这东西,只有西南,啊,五毒教的教主长老能养的出来,你说这姑娘是……”
“昆仑,”齐淮答道,“我看鸦青行事还算磊落,只是有时刁钻古怪,女孩子嘛,也算不得稀奇,我唐家堡与五毒私交不浅,她不大像五毒的人……大约,是山上什么长辈所赠之类吧。”
林逐风陷入了思索,良久才道:“我曾听药王谷的北门谷主提过,十多年前能进得了昆仑墟的无一不是顶尖高手——刀魔归净域,愁阵出奇兵。免被尘埃污,吹笛待天明。”
鸦青听到这里,被酒气熏得发晕的头脑都清醒了,一颗心又悬了起来——这四句诗分明暗合山上许多长辈的平生,原来这两人竟是要查她家老底!?
齐淮饶有兴味地问:“你这四句念得稀奇,古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逐风点点头,笑着应道:“是,是北门谷主随手改的,不过诗中所写的几人,可都是十足的恶人,不是在官府通缉令上,就是在江湖诛邪榜上。”
他一指鸦青,阴测测地又说:“你带回来的这个,只怕也是个祸害。”
鸦青心中大骇,昆仑墟里那几位分明不是恶人,譬如第三句那位“避尘剑”苏景就是画谯宫名门正派的嫡传弟子,武功盖世的侠客。可她有口难言,连运转真气都觉得经脉滞涩,根本无法起来理论,更何况这位林先生这么说,大约已经起了杀心。
“你、那你这是想怎样?”齐淮见他三言两语把鸦青说成“祸害”,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不是我想怎样,是你想怎样,”林逐风端着酒碗坐在鸦青床边叹了口气,十分愁苦,“你娘临死前摔碎了她的面具,大抵是不想让你接触她以前的事情。你呢?五年前一个姑娘混进唐家堡,你因她有这信物就心软没除掉她,后来呢?唐家堡的水狱里泡了三年是不是把你脑子都泡坏了,怎的这么不长记性。”
林逐风端起酒碗,大灌两口:“要我说,这姑娘我治好后帮你送回昆仑山,你安心回唐家堡去研究你的毒物,有时候老揪着过去不放,也不是什么好事。”
鸦青听到他这么说才觉得自己方才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林先生悬壶济世,虽然酒色上放荡了些,本心还是不愿取人性命的,要是他愿意治好自己,那就跟着他先回昆仑山也行,修整两年之后再下山,以后绕着洛城走就是。
“不行,”齐淮斩钉截铁地拒绝,偏过头去:“我娘的病连宋神医和北门谷主都治不好,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实不相瞒,鸦青的师兄,我在折柳城时曾远远见过一面,只怕……不久就要寻过来了。”
“你确定?这东西邪乎得紧,若是你以后惹了什么不该惹的祸,我可救不了你。”林逐风又道。
“没了鸦青还会有雁青雀青,有我们三个就会有第四个第五个,纸里总是包不住火,只要它存在就定然有蛛丝马迹透露出来,就算天一阁记不下金翎楼查不出,我也非要掀个底朝天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东西。”齐淮道。
“呵,也好,你执意如此我以后不会再阻拦,算我多事了,”林逐风凉凉地笑一声,伸手在鸦青身上轻点几下:“穴道已解,你可以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