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如黛,在傍晚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远远望去宛若天成的一条披帛绕在青山四围。一场秋雨过后,整座山都有些湿漉漉的。层层叠叠的针叶松半掩着被雨水浸润得有些泥泞的山路,肆意妄为地生长着,不过几步就有凸出的枝杈扰乱行人。
山路上两个行人并两匹马缓缓地沿路前行,为首的青年牵着一匹黑马,身上青衫已经湿透,加上他有些丧气的脸,看着十分落魄。然而黑马驮着的少女虽然闭着双目,却极为精神。
“岳兄,”少女悠然道,“你走的越来越快,前面有歇脚的地方?”
不远处点点灯火依稀可见,几处房屋更是升起了炊烟,俨然是一个村落。
牵马青年微微有些喘息:“正是、正是,前面有村子,若我没记错,村里有客栈,咱们今晚在那里歇息一晚,你……饿不饿?”
这说话慢吞吞的青年自然是岳欢,而马背上的睁眼瞎当然就是鸦青了。
那日他二人逃出生天,鸦青一个瞎子骑马只能任凭马儿跟着岳欢跑,而岳欢一个怂货只顾骑马狂奔,全然不记得贺白。等鸦青叫住岳欢,二人勒马回首一看,折柳城早已消失在视野中,也不知出去多少里了。
“我不饿。”鸦青微笑道。
岳欢被噎了一下,不知如何应对。两人从清晨开始赶路,下半晌又落了一身雨,一天没吃饭,他早已疲惫不堪,也不知这小姑娘怎么受得了。
二人走到村口,果不其然第一家就是客栈。岳欢小心翼翼地扶着鸦青刚刚下马,客栈门由内而外自己开了。一个极壮实的小男孩从大堂跑出来接过两根缰绳往后院走,还不忘回头跟两人讨赏钱。
鸦青一乐,摸出一把铜板递过去,大概有五六枚。小孩笑嘻嘻地接过铜钱转身去马厩喂马。
客栈的主人是村里一对夫妻,掌柜的兼大厨见来了客人自然分外高兴,赶忙去生火做饭,老板娘也一脸笑意要带二人去客房。
鸦青摆摆手道:“不必了,咱们就在大堂吃吧。”
“好嘞。”老板娘爽快地点头应下。
岳欢见状,道:“那我……我先去换身衣裳吧。”
“东子,带客人上楼,天字一号。”老板娘转头喊道。
小男孩刚进屋,乍然被喊也不发愣,直接跑到岳欢面前脆生生地说:“跟我来。”
听着岳欢跟东子上了楼,大堂只余下她与老板娘两人,鸦青微微蹙眉,摸出一块碎银,道:“大婶,烦请你去帮我淘换身干净衣裳,我出来的急,身上没带。”
“行啊。”老板娘利落的拿着银子走人。
空旷的大堂里,鸦青单手一下一下地扣着桌面,耳畔是清脆的敲击声夹杂着厨房里传来的做饭声,淡淡的菜香飘进大堂,勾起鸦青埋藏在心底的食欲。
一整天水米未进,没人会不饿,无非是想掩饰什么。
“来都来了,为何不进门?”鸦青幽幽道。
大门嘎吱一声被人缓缓推开,鸦青看不见,那是一个少年,十八九岁,身量不算高,样貌也称不上好看,倒是十分干净。
他身后一匹健壮的马儿在门口呼出烦躁的气息,那马通身漆黑,唯有四蹄发白,俨然一匹难得的宝马。
少年在鸦青身旁拾了条长凳坐下,给自己倒了碗热水一口气喝干,这才坦然道:“是我。”
鸦青闻言一怔,她认识的男人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哪个声音也不是他这样,细细思索半天,才想到一种可能——伪声。
想通这一重,鸦青便知道了他是何人,歉然道:“实在对不起,没等到你回来,不过龙甲神章真的不在我身上。”
这白衣少年就是当日折柳城里追了鸦青一夜的黑衣人,那时他将声音伪装的沙哑难听,现下显出本音,她自然认的费劲些。
“我不是问龙甲神章的,你被追杀我看见了,不怪你”他又给自己倒了碗水,“我想问的是,腰上这块面具是从哪里搞的?”
鸦青一怔,继而微微一笑,道:“当初我们约定我回答你的问题,你送我回昆仑,还作数吗?”
少年讶异之色显露无疑:“你都到这儿了还要回昆仑?我只当你不想回去了。”
鸦青忍不住要笑出声来:“那你还要不要听我的答案。”
“要要要要要……”少年连连点头,催道,“你快说。”
尚未开口,楼上的房门忽然开了,少年循声望去,正是换好衣服的岳欢和抱着湿衣裳的小东子。
谈话骤然停下,少年并不生气,竖起一根手指向小东子示意道:“一间上房。还有门口,我的马,喂好草料。”
小东子点点头,行事也极麻利,飞快地到后院撂下湿衣裳又跑回来给那少年登记了房号,牵着那匹踏云乌骓去马厩了。
岳欢缓缓下楼,不大明白为什么换了个衣裳的工夫客栈里就多出来一个人,还跟鸦青坐的那么近,他俩熟吗?
少年看出岳欢的迟疑,主动抱拳道:“在下齐淮,蜀中人氏,还未请教……?”
“洛城……洛城坪山镖局,岳欢。”他答。
还未等他坐下,一旁的鸦青突然摸起了弯刀,吓得岳欢一颤——他虽未见过鸦青使双刀,可那天她一根蚕丝瞬间取走数人性命,那血淋淋的场景给他留下了极重的阴影,不敢想象她最拿手的武器使出来会是什么威力。
“岳兄,”鸦青说,“这两天你一直扶着我走,我觉得实在是不方便,不如你去替我砍根粗些的竹子,削根探路的竹杖,你意下如何?”
岳欢松出一口气,接过弯刀出去了。
“外面天都黑了你还让他去砍竹子,”齐淮看着岳欢离开的背影不住感叹,“哎呀,真的是任劳任怨了呀。”
沉默半晌,鸦青慨然道:“倘若我看得见天黑,也绝不会想出这么馊的主意。”
“啊,”齐淮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啊了一声,“对不住。”
鸦青摆摆手:“无妨,我这双弯刀可快的很,咱们得快些才能赶在别人回来之前说完。”
齐淮点点头,给鸦青倒出一碗水,放到她手心里。
鸦青捧着碗,直起身子,面上显出一丝狡黠:“这面具是我在襁褓里就有的,我也不知它的来历。”
纵然齐淮先前在折柳城已隐约猜到鸦青与巫荆极大可能是同胞姐妹,可乍听鸦青这么说,心里还是泛着别扭,揶揄道:“小姑娘好心计,诓我答应带你回山,却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东西。”
“齐兄若要食言,我绝不会怪你的。”她不怕齐淮撇下她,待双眼复明,想去哪里她都可以,留下齐淮只不过是一重保障。
不料,齐淮却哼了一声,道:“我决不食言。”
听见他这话,鸦青并没有多开心,相反,脸色也挂上了同情——能说出这话,多半不是因为少年意气。
齐淮摸了摸下巴,又道:“你那面具可否借我一观?”
“可以。”鸦青欣然道。
她摸了好一会才将其从腰带上抽下来,递过去。
齐淮方才接起面具,倏然被鸦青伸手扣住脉门,只听她幽幽道:“你还没说,你从何处来,跟这面具有什么关系。”
她出手快如雷霆,纵使语气轻松也让齐淮惊了一下,他缓了缓,一字字道:“我家里也有一张,完整的,黑玉、万字纹,跟你的这个一模一样。”
“你家里?”鸦青疑道,“你家在哪里?”
“唐家堡。”齐淮道。
“呵,”鸦青冷笑一声,“我是瞎又不是傻,唐家堡怎么会有姓齐的。”
“我虽算不得什么好汉却也不屑骗人,”齐淮轻轻晃了晃小臂,刹那间有些懊恼,“我本来也可以姓唐的,只是随母亲姓齐,我娘是中原人。”
鸦青依旧满面狐疑地撤回手,半块面具也抽了回去。齐淮甫一得到放松赶紧低头看,手腕上三指红痕清晰可辨,他倒吸一口凉气,忽听鸦青催道:“你再说的仔细些。”
齐淮暗暗把自己生平大致一捋,简要说来:“小时候我娘身体一直不好,我五岁那年她就生病去世了。老子去整理她的遗物,发现了这个,猜它应该跟我娘的身份有些关系,说不定是中原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嘿嘿,就来北上找一找,结果刚好碰到了你。”
这话八分真二分假,不仅省略去折柳城是有人给消息的原因,还隐瞒了他在折柳城瞥见贺白跟巫荆的赌局一事。
然而真真假假的话已经足够取得鸦青信任。
正待鸦青开口,桌上油灯一闪,老板娘忽捧一叠衣裳回来了,喜滋滋地搁到鸦青怀里:“村里的李大娘以前是大户人家的绣娘,我看她家大孙女身量跟你相仿,去给你讨了两身,都是新的,快上去换下来吧。”
鸦青半推半就地被老板娘扶着上了楼,老板娘拿来的衣裳都是些平常女孩的裙子,比鸦青平日的短打难穿一些,换好衣裳已经花去好些工夫,又顺便熟悉了屋里的器物摆位,忙活完这一通待到下楼再去大堂,岳欢已然削好竹杖回来了。
齐淮自来熟地跟二人坐在一桌蹭吃蹭喝,岳欢也没半分不悦。倒是鸦青靠听声辨位夹菜,吃到几筷干辣椒,虽说是去湿气,却辣的满脸通红,余下二人只是吃吃的笑,也不帮忙。还是老板娘好心,给她单独挑些好菜盛进小碗,这三人才消停。
饭毕,三人各自回屋,鸦青盘腿坐在床上冥想,忽听得一阵敲门声,她并不方便开门,只能扬声道:“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来人摇了摇手里的水壶,发出些微声响:“刚好看见小东子来送姜汤,你这一壶我就替他拿过来了。”
这人正是齐淮。他见屋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便摸索着点了根蜡烛,又给鸦青倒出一碗姜汤递过去,说:“喝了这一壶,去去寒气。”
鸦青默默捧着碗嘬姜汤,忽听齐淮又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们?”鸦青缓缓道,“去哪?”
“昆仑啊,”齐淮情不自禁抬高了声音,“你又不想回去了?”
鸦青闻言叹了口气:“现在我们还回不去。”
“为什么?”齐淮又惊又疑。
“莫急,听我慢慢说。”鸦青喝了一口姜汤。
齐淮干脆在桌边坐下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可惜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鸦青一口气喝完,将空碗递给齐淮,道:“昆仑山前山山路上设有十三道关卡,名字也俗气的很,叫通天关,无法上山。”
“咱们走后山。”齐淮接茬道。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鸦青微微挑起唇角:“昆仑没有后山,山后是百丈悬崖。昆仑山终年积雪不化,那悬崖峭壁覆盖着极薄的冰层,也无法攀登。”
“哦?这可真是一桩怪事,难不成你们昆仑的人都是飞下来的?”齐淮微微瞪大眼睛,续了一碗姜汤,戏谑地打量鸦青。
鸦青接过碗去,微微挑眉,难掩得色:“齐兄果然聪明,单凭一只飞爪,百丈山崖便可来去自如。”
答案明明早已料到,可那是玩笑,玩笑变成事实重新摊开,齐淮几乎要怪叫出来,他不似鸦青在昆仑山上闷了十六年,以他对江湖的了解,能有如飞天遁地这般本事的只有三大门派各自的独门轻功——画谯宫“燕尾点波”、天衢门“万里不足”、断云山“无行步土”。昆仑山上都有什么人,能将几个孩子练到这种地步。
顾虑着自己是偷偷来找鸦青的,齐淮这才压低嗓子掩饰道:“你们天天就这么玩命,万一摔下来会不会捡到什么武功秘籍、天材地宝?”
“说起来也是可惜得很,”鸦青单手撩起左侧几缕碎发,“这么多年从山顶上掉下来的也就只有我一个而已,不仅没摔死,还得到了师父珍藏的一套内功心法。”
黯淡的烛光照着鸦青隐藏在碎发下的皮肤,显出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眼附近蜿蜒到额角,像条丑陋的肉虫,这位置险之又险,让人没法追究它如何破坏了整张脸的精巧,只会庆幸没丢性命。
齐淮张大嘴巴呆愣半晌,忽而惋惜:“你这左眼命途如此多舛,以后一定要好好爱惜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