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治13
绘出各色花纹的五彩灯沿着街道盏盏点亮,晕出苏芳白皙脸庞,她着了身素衣,迈着小步在喧嚣中穿行,泼墨长发似一方瀑布潺潺垂落,耳下隐隐现出一对红玉耳坠,眨眼间,又如幻觉般消失。
“苏仪。”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苏芳闻声转脸,一张绘着清荷的半边面具映出方惊了一路人,叫他们心生感叹。
面具下的花容该是何等貌美。
与此同时,苏芳眼里出现一张做工精致的狐狸面具,眉眼细长,笑颜灿烂,她微微低头,华灯下几乎晕成橘色的黑袍融在人群,那人和苏芳相隔不足三步,之间有横拦窜动的人流,即便这样,苏芳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里追。
与那方冷然的视线对上,夜色下漆黑眼眸闪过幽光,苏芳立马腰背挺直,怔然看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朝她伸来。
慢慢地,穿过拥挤人潮,越来越近,眼见着要触及她,她骤然回神,失措地退后,想要避开那人,却猛然被行人撞倒,还未等她站稳,登时涌来一大群人奔去河边方向,拥挤的人群推搡着苏芳踉跄前行。
苏芳侧首望着静然立在穿梭人影里的里追,他如同一纸苍穹上点起的耀眼繁星,灼灼其华。
明明晓得里追是只妖,明明心里晓得他心系姐姐,可苏芳依旧目不转睛地瞅着那边的里追,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她期待着里追过来,期待得不得了,但,又害怕他过来,苏芳心知,他认错了人,他把她当做了她的姐姐。
周遭渐渐被黑暗吞没,人海似冥界暗河般汹涌澎湃,深处张牙舞爪的影子直叫人心惊,烛灯盏盏熄灭,光线逐步暗下,既而又依次燃起苏芳从未见过的青色火焰,悚然照亮四处,宛若引人入黄泉的掌灯。
而里追就静立在不远处,狐狸面具泛着青白色,笑容诡异可怕,苏芳敛声屏气,四周安静得仿佛世间只剩他们两人。
突来的怪状吓得苏芳双唇泛白,不知所措。
随后,里追徐徐转过脸,一步一步向苏芳走来,绸丝般的发,漆黑的长袍,白面黑底金边的流云靴,他就这样轻而易举消散苏芳的恐惧。
苏芳闭上眼,心里没有一丝害怕。
也只在这样的事情上,苏芳才如此淡然,纵有这样的人生观,可她已在心智未开情窦未满之时被情结缠得死死的。
她短暂的一生走马观花似的回顾一遍,除了舍不得家姐苏仪,一切,都不足以令她留恋人间。
苏芳看着那抹修长身影,她想,即使现在死了,也没什么舍不得。
仅仅这片刻,苏芳已经规划好了未来。
岂料。
她骤然落入萦绕荷花清香的温暖怀抱,一双有力的臂弯将她牢牢护住,小心翼翼得像是被拢在手心里呵护的稀世珍宝,苏芳从未被这样对待过,一时间,竟是手脚都不知道搁哪儿了。
所有情爱都建立在被爱护疼惜的基础上,苏芳对里追的特殊,大抵便是他对她的错待,让她有了念想,日积月累累成结。
苏芳的头被按在他胸膛上,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响在她耳边,红晕在此刻漫上她的耳根,她的脸也红得发烫。
姑娘的娇羞现下被苏芳发挥得淋漓尽致。
旋即,周遭黑暗尽数退去,行人也随之出现,之前发生的事如同大梦一场。
烛灯的红光铺下来,苏芳震惊地睁开眼,入眸的是白皙下颚,月光勾勒的弧度拿捏恰当,她微仰起头,他的面具被撞开些,露出朱红艳丽的唇。
然后,那张红唇轻启,他说:“苏仪,怎么了?”
苏芳闻声,浑身一僵,张手推开里追,摇摇头,慌忙比划表示自己不是姐姐苏仪,奈何里追看不懂她的肢体语言,自以为是苏仪被吓傻,都不会说话了。
他把面具扯到左耳一侧,执起苏芳的手,说:“怕什么,有我在,还能让那些小妖怪害你不成,下回他还敢出来吓人,我定将他碾碎成粉,撒到他老家去。”
说罢,他还瞥了一眼那剩下的一抹青色火焰,它被里追一瞧,吓得不知所措,原地蹦了几下,瞬间窜没影。
见状,里追勾唇笑了笑,拉着苏芳重新迈入热闹的人海,一会儿去捏糖人那边买个糖人,一会儿又去杂耍那里看看,后又转到猜灯谜的卖灯小贩那儿,里追不愧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几回下来,要不是苏芳看不下去小贩黑成锅的脸,拉走里追,小贩那儿的花灯都快让里追给猜走了。
里追少年心性,兀自玩儿了会儿,才注意到苏芳直愣愣地瞅着卖糖葫芦的老翁手上的糖葫芦,他把那些花灯随地一搁,行过去。
“想吃?”
苏芳摇摇头,却见里追根本没听进她的话,顾自拿了两串,冲她说:“看我作甚么?付钱。”
说罢,苏芳赶紧在兜里掏钱,还没等她掏出来,里追便递给老翁一颗金珠,在老翁惶恐的目光下,然后悠然推着苏芳离开。
走了几步,他却把两串糖葫芦都塞到苏芳手里,“这东西腻得慌,给你吃。”
苏芳呆呆地拿着,不知如何是好。
里追又向前迈了几步,不见苏芳跟上来,纳闷的回头,就见她拿着糖葫芦不知所措,抿抿唇,他折回去,摘了一颗递到苏芳嘴前让她吃,她看了一眼里追,在他凶狠的眼神下,张嘴吃下去。
苏芳没有吃过糖葫芦,却吃过山楂,那股酸涩的味道,她至今记忆犹新,所以方才她才会那样好奇地看着糖葫芦,好奇那味道竟然有人喜欢。
可吃过一颗过后,她发现,尽管山楂怎样酸涩,糖衣包裹下的山楂却很香甜,就像她重遇里追一样,心中似灌蜜般甜腻腻的。
里追又拉着苏芳去城楼上俯瞰了整个小城的夜景,兴许这天舟车劳顿,兴许是逛得累,里追不过须臾就靠在城墙上睡着了,苏芳侧头看了看里追熟睡的模样,又仰头看了看天空,月沉星朗,明天应当是个灿烂的晴天,万里无云。
苏芳起身拍了拍裙裾上的灰,舒了口气,一步步踏下青石板砌成的长阶。
苏芳想,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她回想起今日的一切,都会很开心。
所谓病来如山倒,翌日,苏芳在院子里晒草药,就见苏仪的侍婢匆匆跑来,说苏仪昨夜同里追走散,找了大半夜,因此受凉病了,理清侍婢的言语,苏芳示意她先去熬药,自己赶去看看,随后她又比划着告诉老管家去请大夫。
苏芳到的时候,苏仪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于是苏芳赶紧用清酒擦了擦苏仪的身子,替她换了身衣服,喂了她侍婢熬好的药汁。
大夫来后把了把脉,写了副药方,侍婢便跟着去拿药,随后,苏芳呆在苏仪床前没日没夜照顾两日,苏仪才醒过来,惊喜之余,苏芳却因劳神伤身而病倒。
苏芳自小就不会诉苦,什么事都深埋心底,即便病了,她也瞒得住所有人,夜里自己在屋里熬药硬挺过去,白日又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忙着晒药。
一日日拖着,苏芳却丝毫不见好转,苏仪身体未曾恢复,也随着入秋气候转冷一日不如一日。
里追是入秋后半月来拜访的,一来苏府,就差点被满院的药汁味熏出去,询问后,他才晓得,苏仪病了好几月不见好。
他进屋探望苏仪,便见她靠在窗前正翻着本书看,而苏芳在一边练字,他走过去有些气恼地夺下苏仪手里的书,说:“都病了这么久,怎么也不晓得知会我一声。”
苏仪撑起身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这么费事。”
言罢,里追却突然上前抱住苏仪,头深深埋在苏仪的脖颈间,眼圈红了。
“你的命,你不珍惜,我珍惜,你不心疼,我心疼。苏仪,算是为了我,用心一些好不好?”
苏芳手一抖,一点墨滴在宣纸上,徐徐晕开成团。
苏仪轻轻推开里追,“苏芳还在,你给我正经点,说什么胡话,我好好活着哪,咬核桃都咬得动。”
“……”
苏芳抬头,微微一笑,把笔墨纸砚摆好,便冲两人点点头,步履翩翩出了门,还顺手替两人合上。
静寂片刻,便传出两人打闹嬉戏声。
苏芳脸色一白,默默垂下眼帘,离开苏仪的院子。
秋风横扫遍地飘零的落叶,枝桠上昏黄的华叶也被吹得衰败。
萧索之气弥漫整个苏府,遥想当年苏氏何等荣华,产的绸布上供王公贵族,苏府二字也是王世子亲手执笔题的字,而今光景却如此惨淡。
苏芳却在这样惨淡的环境里过完短暂的下半辈子。
晚秋本就少晴,这日难得起了艳阳。
苏仪兴之所致做了只纸鸢,里追见后便拉着她去城外放风筝,两人出了门,遗忘正在后院扫枯叶的苏芳,待苏芳整理好出来,偌大的苏芳只剩她一人。
前不久,苏仪婢女在其姑姑授意下买回自己卖身契高高兴兴回家去了,而老管家被衣锦还乡的儿子接走。
苏芳晓得苏仪舍不得他们,可她还是每人给了银两,将他们一一送离。
在前院佯装不经意地寻了几圈,苏芳才明白,那两人是出门游玩去了,满目失落地伫立大门口许久,她重重拍了两下苍白的脸,强打起精神,到自己院子里拿起包好的药送到病人家中。
几个病人居地不一,城北城南城东郊外都有,清晨出的门,到午时,苏芳才送了三户人家,日头正高,苏芳被晒得头晕,便找个阴凉的地方喝水休息。
刚坐上石凳,从天而降一只纸鸢,原本纸鸢轻便,不会伤人,但不晓得是哪个傻逼在上面绑颗石头,堪堪落在苏芳头上,砸得她眼冒金星。
苏芳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没看罪魁祸首,那人就循着线追过来。
那人先开口,“苏芳?”
闻声,苏芳捂着脑袋抬头,睁开眼勉强认清,就见苏仪端庄立在身前,里追手拿线轴站在她身旁。
苏仪看苏芳捂着头,又见地上绑着的石头,狠狠瞪了里追一眼,赶紧询问苏芳伤得重不重,苏芳摇摇头,安抚地轻拍苏仪的手,旋即捡起掉在地上的药包。
里追见了,便上前帮忙拾,而后他看了看药包上的地址,“苏芳,你被砸伤,是我的过错,这些药,我帮你送去。”
苏仪说:“你对这儿不熟,还是我去送,你带苏芳去看大夫,敷些药。”
说罢,接过药包,也不等里追答复,就提着裙角快步离开。里追目送苏仪许久,才折身坐到一边。
“不如我帮你看看,我也略懂歧黄之术。”
苏芳心知里追是妖怪,要是真心治好她的伤是轻而易举的。
得到苏芳的应予,里追便起身行到苏芳身边,将她的头轻靠在自己身上,随后小心拨开苏芳的长发,查看伤势。
片刻,苏芳只感到一股一股温暖的春风拂过长发,恍惚间,阵阵荷花的淡淡清香萦绕鼻翼,久久不绝。
明明夏季早就过去,她却能在他身上嗅到那些似有若无的香气,温温暖暖,轻轻柔柔地,如同母亲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好想,就这样沉睡。
苏芳醒来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睁眼入眸的是一片火红霞光,天地都被它拉扯成两半,苏芳正在里追的背上,里追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家走去。
“你醒了。”
苏芳的头轻靠在里追的肩膀上,转眸瞥见他镀上金光的侧脸。
这时候,苏芳觉得她该说些话,什么都好,只要同他说说话,奈何天意弄人,这样美好的时刻,都毁在她那个“啊”上。
从一出生,苏芳就已然注定无法将她的快乐和难过说给心上人听。
回应苏芳的,只有里追微微耸动的肩膀,以及他那溢出唇齿间的笑声。
世上,最美好之事,莫过于心上人也心系自己,然,最叫人心生悲凉的,便是,相遇之前心上人却喜欢了别人。
于苏芳来说,有生以来,好不容易动了一回心,还没蹦两下,就冻凉了半截。
里追喜欢的人,是她心疼了大半生的姐姐。
倘若苏仪没有待她这般好,她便不会因喜欢里追而愧于面对。
一切都该戛然止于此,苏芳推了推里追,被他放下,她微微笑了,示意里追去找苏仪,她能自己回去,里追明白苏芳的意思后,提脚就离开。
苏芳立在原地,静静看他消失在人群稀疏的街道,良久,她回身缓慢走向苏府。
苏芳想,其实我一丁点儿也不难过,我也并不像心中所想的那么喜欢里追,我只要姐姐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