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的手指动了动,脑中最后的画面,竟然是伊府。
伊府后面的花园。
天气很好,云卷云舒,她坐在廊下,看着面前翠盈盈的藤条上,毛毛虫拱着身子蠕动,爬过秋千。
这不是她的记忆,而是身体的记忆。
安静地记忆。
阿雪……
十七岁的贺兰葵,已经是这方圆百里人见人爱的美人了。
她每日都为裴若尘拎着书箱,在前面蹦蹦跳跳,一直将他送到师塾,偶尔会在下面坐一会,但是都坐不住,不一会就跑得没影了。
每当这个时候,裴若尘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有时候,会想起另一个人。
在东山的时候,总是在下面睡得不亦乐呼,安安静静地那个人。
贺兰葵与伊人是截然相反的,一个总是懒懒得不想动,一个则总是闲不住。
今天也是,贺兰葵装模作样地坐了一会,一扭头,看见外面窜过一只肥肥大大的野兔子,她立刻哇啦啦地叫了声,拎起裙子,便兴冲冲地追了出去。
裴若尘摇头浅笑,眼角细密的皱纹随着笑容潜入,不觉苍老,却是岁月的沧痕。
转眼,十五年了。
你们,是随着墓地一起烟消云散了。还是,仍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等待出现的那一天?
伊人失踪了。
这是一个事实。
贺兰雪终于沉不住气,向流逐风要来了卫诗的地址,打算单枪匹马寻上门去,流逐风却拉住他,沉声道:“卫诗已经给我打电话了。”
“恩?”贺兰雪侧头,探寻地望着他。
“卫诗说,伊人不在她那里。”流逐风迟疑却坚定地说:“也许她突然有什么急事,你去会场其它地方找一找看,我也去问一问保安他们……”
他的话音未落,贺兰雪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举办晚会的大楼一共有二十几层,他这样一层一层地搜下去,大概要花费不少时日。
流逐风微舒了口气,随即又揪心起来,他乘着观光电梯一直到顶楼,然后看到了卫诗的专机。
卫诗正坐在驾驶舱内,一脸焦急地等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伊人怎么样了?”流逐风弯腰钻进正驾驶舱,一面戴耳罩一面问道。
卫诗却没动,只是疲惫地转向他,轻声道:“我知道这样说肯定很可笑,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她死了。”
流逐风恍若未听,将耳罩整理好,转头催促道:“马上带我去见她。”
“逐风啊……”
“带我去见她,马上!”流逐风低喝一声,表情是卫诗前所未见的严肃。
卫诗也不再废话,同样戴好头盔,然后推起操纵把手。
这架飞机,是卫诗专用,她就是驾驶员。
飞机在澳门上空飞行。
流逐风从窗户望下去。
灯火正明。
如果伊人真的出现什么不测,他该怎么向贺兰雪交代?
他为她抛却了一切来到这里。
她却出事了。
天,如果贺兰雪因此做出什么事情,流逐风都能理解。
飞机很快抵达卫诗的府邸,赌王的住宅,虽然在寸土寸金的现代,依旧大得吓人。
他见到了伊人。
小小的身躯,躺在一堆仪器中间,脸色苍白却安详。
“伊人。”他走过去,握住伊人的手。
手冰冷。
“我在洗手间见她不舒服晕倒,本来是想……哪知……”卫诗看着流逐风脸上的悲戚,心中很是不安。从来游戏人生的流逐风,用他漫不经心的笑将她吃得死死的流逐风,竟然也有这么悲戚的表情。
伊人他们与他的关系,也许真的很不寻常。
“不关你的事。”流逐风已经冷静下来,并没有责骂卫诗,只是阴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卫诗这才舒了口气。
可是在看清流逐风的表情后,她复又担心起来。
一直知道,他是不可捉摸的。
而此时此刻的流逐风,不是不可捉摸,而是……遥远。
远得,不再属于她的世界。
“再帮一个忙,我要把她带回去。记住,如果贺兰雪来问你,你只说不知道。”流逐风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与难过后,当机立断。“这件事,谁也不要说。”
“恩……”卫诗呆呆地看着凝重如斯的流逐风,根本无法反驳。
直升机再次轰然升起。
而,岛屿另一边。
独孤息终于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她刚转身,却见贺兰雪独自站在大厅里。
远远地望着她。
俊美的容颜,总是自信飞扬从容淡然的容颜,黯然神伤。
独孤息挑眉看他,正要说什么,贺兰雪忽而抬头,眼眶里蕴着将独孤系吓到的泪水。
他在哭。
他竟然在哭!
“她出事了。”贺兰雪望着独孤息,呆呆地说:“我突然心很痛。像什么东西被挖走一样痛。”
独孤息反倒不知如何反应了。
他们总是给她太多惊奇。
一直以为软弱的伊人,也会有那么决绝坚定的时候。
而一直从容强势的贺兰雪,竟也会这般脆弱。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独孤息垂下眼帘,淡淡道:“不过,你真的快没时间了,去找她吧。”
她的表情不像撒谎。
贺兰雪在大厅里站了一会,然后转身,快步走开。
他的背影已经没有一贯的挺拔闲逸了,那么匆忙。仓促而不安。
独孤息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消失在门廊的拐角处,突然轻叹一声。
情之钟者,确实能够让人方寸全失,茫然忘我。
只是她——始终无缘遇见而已。
她信步地走了出去,从电梯里下来时,外面灯火依旧。
“师傅。”刚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唤声,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独孤息的手,微有薄汗,温暖而坚定。
自贺兰无双之后,鲜少人握过她的手,即便是朝夕相处的流逐风,因为身份,也因为各自的顾忌,从未有过牵手这般亲密的行为。
可是,流逐风现在这样握着她,她也不觉得突兀。
流逐风的脚步很匆忙,就这样拖着她,一只拖到大厅后面的一个空置的球场内。
“逐风?”已在里面的卫诗听到门口的脚步声,蓦然转身,
只见流逐风竟然牵着他的继母——本来,牵着继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他们的感觉,远非母子那么简单。
那也难怪,流逐风的继母息夫人,可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卫诗突然警惕起来,不过独孤系很快甩开了流逐风的手,她刚才莫名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师傅,有其他办法吗?”流逐风将独孤息引到了伊人的身边,焦急地问。
独孤息看了伊人许久,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给了她太多意外的女孩。已经没有了呼吸。
“师傅!”流逐风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帮帮她。”
他从未这样郑重地拜托她,以至于她有点疑惑,下意识地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流逐风叹声道:“也因为,我不想自己失望。”
什么时候开始,贺兰雪与伊人之间的事情,已经不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它承载了太多人的成全和期望。
“帮帮她。”流逐风凝视着她,重复着这句话。
独孤息静静地看着他。
贺兰雪已经将周围所有的地方走找遍了。
心口越来越痛,痛得不能呼吸。
有什么东西在消散,他知道。
有一种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他清晰地察觉道它的离去,从骨血中,一寸寸地割开。
那天晚上,他重新出现在流逐风的面前。
流逐风似乎知道他会来找他,桌上已经摆上了酒杯。
酒杯里红色的液体盈盈地晃动。
“卫诗住在哪里?”贺兰雪劈头问道。
流逐风望着他,欲言又止。
“卫诗在哪里?!”贺兰雪突然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将流逐风提起来,喝问道。
“不关卫诗的事。”流逐风叹声道:“阿雪……”
“不要这样叫我!”贺兰雪冷声叫停,然后往后退了一步,“我去找她。伊人一定是她带走的。”
“阿雪……”流逐风顾不上被他扯乱的领口,轻声道:“没有伊人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伊人了。”
贺兰雪却宛若未闻,他仍然转身,手里拽着刚刚从流逐风桌上拿起的发夹。
伊人今天放在头发里的发夹。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快点离开。离开流逐风即将说出口的话。
“阿雪,伊人已经不在了!”流逐风站起身,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她死了!这一次,你抓不住她了!结束了!都结束了!”
“住口!”贺兰雪猛地转身,目呲欲裂,“你胡说什么!她刚刚还在这里,还在说话还在笑还在我身边!”
音容笑貌,那么鲜活。
“你会来澳门豪赌,不也是发现了这个秘密吗?你知道,她已经顶不住了——阿雪,你听我说。伊人确实已经不存在了,可是……”
可是,她还在的,只是,不再是伊人了。
就像五年前一样,舍弃了肉身,那缕悠悠荡荡的魂,重新回到了你们相遇的地方。
你们将对面不识,隔离了时空。你在她的时代里孤独,她在你的时代里遗忘。
只可惜后面的话,贺兰雪已经听不见了。
心口很疼,全身被凌迟,痛不可挡,一片片,一点点,碎裂,血肉模糊。
他的口中尝到一股腥甜。
贺兰雪的眼前一面模糊。
似乎看到了她,又似乎没看见。
河水氤氲。
伊人蹲在对岸,双手支颌,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安静而洞悉。
渐渐模糊。
我在三生河畔凝望你来世的容颜。
却——
看不清,你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