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蓝国。
富丽堂皇的宫殿直耸云霄,尖锐的顶端似乎刺破了层层白云,抵达了最遥远的天空。
此时珈蓝大地上,已是雨季,哗啦啦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重重敲击在地上,整个世界笼罩在层层雨雾中,看不真切。
戒备森严的御林军神色严肃地矗立在大雨中,守卫着这片庞大的宫殿。
琉璃灯早已燃起,把殿内照得如同白昼,宫女太监一个个小心翼翼凝神屏息,深怕一个不留神就丢了脑袋,连偶尔的眼神接触也是迅速躲闪开,竖着耳朵听候着差遣。
层层床帏把床榻围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里面的烛光透不出来,外面的光亮照不进去,候命的太监宫女们遥遥站在殿门外的长廊上,早已换上了清凉的素白色衣衫,这个冰冷的颜色却不由自主地预示着床榻上的帝王……已经时日无多了。
这些日子,皇上谁也不见,只留着最受宠爱的馥雅夫人伺候着,太医早中晚各来一次,虽心知肚明却不敢多嘴,只说让皇上好生调养按时吃药,恢复身子指日可待。
床榻边坐着一个婀娜女子,一头银发径直垂到了榻上,似银光瀑布呼啸而下,头顶梳着惊鹤髻,眉心绘着浅浅的桃花,浓眉入鬓,眼波流转,眼窝深而瞳仁浅,低垂间,睫毛在脸颊投下了深深浅浅的影子,似蝴蝶般振翅欲飞。朱唇一点桃花殷,更是衬得肌肤似雪,佳人绝色。
她看着跳动的烛火,轻轻叹了一口气,床上人颤巍巍睁开了眼睛,她回头,嫣然一笑。
“皇上,您醒了?”
男子年过半百,双鬓微白,慵懒躺着,使不上力气,干涸的嘴唇微微张合了几下,索性又闭上了。原本帝王的威严气,被病态掩得七七八八,皱纹也布满了眼角眉梢,浑浊的眼神许久才闪动一次,他静静看着她,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皇上还记得臣妾入宫多久了吗?”仿佛知道他不会回答,索性自己揭晓了答案,“整整十八年了……”
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可是她绝色的容貌却没有一丝一毫被岁月撼动的痕迹,依旧是珈蓝皇帝最美艳的妃子,她是美貌倾城的馥雅夫人,无论岁月怎样流逝,她的容颜只会增添风韵,却不见半分衰老。
馥雅夫人青葱似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皇帝衰老的脸庞,从额头到下颌,又打旋儿回到了他枯瘦的脸颊上,突然啪一声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皇帝的脸抽搐了几下,头歪向了一边,神色愤怒却也无可奈何,他缓缓喘了几口浊气,狠狠瞪着馥雅夫人,嘴巴张了张,只发出了几声微弱无力的喘息。
她满意地望着皇帝狼狈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笑着笑着竟然哽咽了起来:“朝如青丝暮成雪……看看我的头发,如今,它是一片寂寞又仇恨的雪……”
说罢,看都不再看他一眼,翩然而去。
他眯缝着眼,慢慢平静了下来,眼前只有那一片片皎洁又刺目的白,如漫天飞雪,刺入了他的脑海。
她是南诏国人。
南诏在遥远的南方,那里潮湿多雨,毒气弥漫,密密麻麻的沼泽和耸入天际的树林触目惊心……仿佛只余夏冬二季,暑夏炎热不堪,冬季潮湿阴冷,与珈蓝国比起来,实在不是个舒适地。
南诏国阴盛阳衰,多生养女子,蛊术盛行,以母为尊。南诏美女如云,容颜永驻,成亲后会一夜白发。男子少且大多辗转各地行走江湖以养家糊口。或耍杂技变戏法,或做杀手猎人,诸如此类危险且卑贱的职业。因此南诏国力薄弱,世代为珈蓝附属国,每年供奉珍奇异兽奇美女子,多赏与器重官员做姬妾,然以色事人身份卑微。
珈蓝国官员以拥有南诏女子为荣,因其歌声天籁舞姿靡靡,每逢家宴抢尽风头。南诏女一头银丝发如雪,妖媚娇柔,无与伦比。但皇室宗亲则严禁豢养南诏妖姬,一则皇室血统纯净尊贵唯恐其生下低贱皇嗣,二则怕皇族男子贪其美色不务正业。
一切,像命运的诅咒。
当病榻上的皇帝还是不得宠的皇子时,曾随使臣去了一趟南诏。只是那一眼……万万千千双眼睛里,惟独她亮若辰星,毫无畏惧。一问才知,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南诏国圣女。所谓圣女,便是终生嫁与神祗,与庙宇为伴,日日为着南诏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祈祷。
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官宦人家里的歌姬舞妾,南诏女子并不少,翩若惊鸿肌肤胜雪,带着妖媚的异域风情,婉转逢迎。可是偏偏她,蒙着轻纱傲气逼人,在风中裙裾飘飘,逆着光,冷冷站在那里,绝不屈膝下跪。
她的尊严,便是南诏国的尊严。
暑热难耐,蝉声扰人,饮食堪忧,他却寻找各种理由,生生在南诏国待了半月之久。每日带着开得迷醉的花跪拜在不知名的神像前祈祷——母妃身份卑微,他口拙心笨不讨先帝欢喜,原本想当个闲散王爷悠然度日的。可是这个冷眼看他的女子却让他心底深处缓缓膨胀出了野心,她是圣女,寻常人是得不到她的,可皇室宗亲又不许亲近南诏女子……思来想去,唯有一个法子了。
先帝在位四十余年,到晚年,皇子间的争斗愈演愈烈,废黜了几位亲王,逐出了珈蓝国。皇位兜兜转转几年,登基为王的,赫然是当年谁也不看好的七王爷。
两年后,再度派人出使南诏,不料突发变故,一名使者莫名被杀,南诏百口莫辩,只得忍辱将圣女送入了珈蓝国,成为了宠冠后宫的馥雅夫人。可无论如何,她也只封为了夫人,且一直未有子嗣,五年后,才险险生下了皇子云黎,太医发现时,孩子已经在肚里五个月大了,皇帝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未舍得让馥雅不留,为此,百官非议群臣苦谏,欲求皇帝赐死母子,唯恐妖姬诞下皇嗣……
回忆历历在目,他只觉得疲惫不堪,悲哀的是,大限将至,她的眼里半分悲痛也无。想来……她对自己真的只余恨,半分夫妻情义都没有。
他想开口唤她的名字,却恍恍惚惚忘记了,只记得她的封号——馥雅夫人。馥雅……馥雅……当她成了倾国倾城的馥雅夫人时,她就再不是当初那个白裙少女了。
既然,她要玩,那么,他就陪她玩到底。他要让她知道,他的纵容,不过是因为爱她宠她,现在他要在这弥留之际,给她一个深深地教训。
“温宏……”他用尽力气,勉强支撑身体,坐了起来。喘息了片刻,低低唤道。
“皇上。”温公公立刻进来,弯腰应道。
“过来……”
温宏小心翼翼凑到皇上身边,垂头倾听,不时蹙眉点头,一一记下。
扶皇上躺下时,他已经气喘吁吁了,温宏赶紧让宫女端来一碗参汤,服侍皇上喝下。
思量片刻,温宏还是不放心,低声道:“皇上,真的不需要……”
话还未说完,就被皇上摆摆手打断:“去罢……”
“是。”温宏垂手退下。
雨,似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