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瓢泼大雨,午后竟艳阳高照,晚来时,玄月弯弯,稀星点点。
馥雅宫清冷异常,允尘进来时,半个宫人也未看到,见过父皇问过安后,便悄无声息来了这里。
馥雅喜静,宫里原本就只有两三个心腹伺候,今夜不知为何,连个通报的人也没有。
宫里静得只听得到风声瑟瑟,连同允尘轻微的脚步声。寝殿里燃着灯,莫非馥雅已经歇息了?时辰尚早,大约她还未回宫吧。
大雨打落了一地的花,听闻都是遥遥从南诏国移植来的花草,只有馥雅宫里有。花朵大且繁,开得芬芳四溢,仿佛着火了似地,红彤彤一片,串成了串儿从墙头枝头坠下。此花名为相思,叶细且黑,可入药,有安神舒睡之功效。花朵似碗口大小,花瓣肥厚,绮丽多姿,闻久了便会想要躺一躺,总是带着傲娇的慵懒姿态,颜色烧得不依不饶。
相思花把馥雅宫结结实实围了一圈,角落里一潭深池,正是荷花开得紧的季节,肥大的荷叶密密麻麻铺在硕大的池子里,或白或粉的荷花拳头似的立在水面上,甚是美妙。
允尘背着手,缓缓踱步,绕着池边走,心平气和地等待着。
风泛起池中涟漪,荷花轻微摆动,偶有鲤鱼跃出,带出一股腥气。
“哗哗……”水声骤响,惊得允尘颤了一下,偏头一看,池中波浪微涌,莫非养着什么大鱼?!
看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只是荷花晃得厉害。他笑笑,大概是宫里太安静了,什么动静听起来都惊天动地似的。
走乏了,索性坐在池边,盯着入门处,静静等待着。
花香催得人浑身软绵绵,提不起精神,允尘晃了晃脑袋,瞪大眼伸了伸懒腰,提胸张口间,手臂停在了半空中久久未落下。
一股强烈的腥气伴随着呼吸,深深涌入了他的脾肺,几欲作呕。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从水里冒了出来,那个东西……有一双眼睛……盯得允尘浑身发毛。
“嘘……”一个诡异的声音凑到他耳边,神奇地抚慰了他的惊恐,那吐气声,也带着淡淡的腥味,还混有荷花的味道。
允尘转动着眼珠子,想要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耳侧低吟,头却像僵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哗啦……”细微的水声后,一张奇异的脸凑到了允尘的面前。
允尘忍不住低呼一声,整个身体朝着池里跌了下去,可是还未沾到潮湿的池水,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撑住了。
他半个身子悬在半空,偏着的头正对着那张从未见过的脸庞,倒吸了一口凉气后,他的上半身被缓缓送了上去,他又稳稳地坐住了。
“你……你……”允尘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是一张俊美得诡异的脸,几近透明的青色肌肤光滑如玉,湿漉漉的脸上挂着水滴,半长的头发垂在肩头,闪烁着银色的光辉。眉眼深邃,眉头与睫毛亦是银色,轻轻一眨眼,水滴就落了下来,瞳孔似碧水,深深一汪,邪魅无比。鼻梁高挺,轮廓迷人,唯有嘴上套着一个小小的铁笼,把鼻下的嘴罩得只余透气的份儿。
赤裸的肩头,肌肉结实诱人,在月光下近似透明,腹部上隐隐瞅得见泛光的鳞片,下半身浸在水中不见分晓。
“鲛人!”允尘盯着他攀在池畔的双手脱口而出。
那人十指间连着光滑的蹼,尖锐的指甲微微弯曲,似兽的爪。
传说中的鲛人……竟然真的存在着!
众人口中落泪成珠,预言成真的神秘鲛人,不是生活在遥远的深海吗?怎会出现在馥雅宫中?!
允尘跌跌撞撞,只想退得远远的,生怕这鲛人会一跃而起,把他拖入水中撕碎吃掉。
沿海的渔人若久久未归,葬身大海,就是被这些迷人的鲛人拖入海中分食了!他们不分男女,歌喉美妙,常常攀在船边歌唱,引诱渔人神志不清,坠入水中,沦为腹中餐!
珈蓝是富裕强大的临海之国,信奉海神,以龙为尊,世世代代供奉着海神殿里的那尊龙神。海神店由祭司打理,只效忠珈蓝皇室,每每国内有何动荡,祭司就会戴着面具站在高台上转达着海神的启示。
允尘一向认为,那尊由昂贵的珠宝打造的巨大海神,不过是遵循皇室的意愿去统治这帮信仰龙神的子民罢了。而鲛人,则是人人惧怕的妖兽!少有人见过,原以为不过是渔人口中的虚妄之物,如今却真真实实出现在了眼前。
“你为何怕我?”鲛人看着失魂落魄的允尘,轻笑。
“我……我不怕!”允尘勉强站立,依旧离得远远的,时刻准备着逃走。
“允尘,我可不吃人。馥雅夫人早已把我喂饱了,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鲛人的身躯在水中若隐若现,偶尔庞大的鱼尾甩出水面,溅得允尘一身水。
“你怎会知我名字?”允尘大惊。鲛人是邪物,馥雅为何养着这怪物!
鲛人反手折了一支荷,施施然倚在池畔,轻轻嗅了嗅花香,轻蔑笑道:“我知道得可多了。你时常午夜溜到这里来,我对你熟悉极了。你的声音——”话音刚落,再开口,赫然变作了允尘说话的嗓子,“馥雅,相信我。我定会对你好。我定不负你,我若负你,必定天打雷劈!”
这闺房情话被一一还原,允尘窘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鲛人连说话的语气都与他一模一样,那声音,若不是自己听着,断然不敢相信有人的嗓子竟与自己一模一样。
“我信你……我在这宫中无依无靠,允尘,我只有你了——”话锋一转,那鲛人把馥雅的声音也模拟得分毫不差。
允尘咬着唇,红着脸,不知所措。
“真是好大的胆子,在你父皇眼皮子地下勾搭他的女人。”鲛人看着允尘的模样,笑得很开心。
池中的岁月太寂寞了,唯一的消遣便是夜深人静之际,出来晒晒月亮。而夜里的秘密总是丑恶又芬芳,偏鲛人的耳朵眼睛又太好了,他在水里都能把这里的一切听得真真切切。
打湿的衣衫逐渐贴上了肌肤,允尘打了个寒战,缓缓镇定了下来:“你还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他掀开长衫,翘腿坐在了花坛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又注视着鲛人的一举一动。腿还是软的,心却已经平静下来,当人惊恐到了极点的时候,反而会异常冷静。
鲛人忽闪着鱼尾,仰头看了一眼月亮,正好挂在树枝上,像垂了一枚熟透了的果实。
“我知道得太多太多了……甚至,我能知道一个人的未来。你们的生命对于鲛人来说,实在太过短暂了,所以我们的眼睛一眼就能望到你们生命的尽头。不然,你以为你的馥雅夫人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把我关在这里。因为她做什么决定,都会来问我……成,或者,败!”鲛人的语气时高时低,引诱着允尘。
“哦?”允尘果然好奇心大起,索性试了试,“那你说说,馥雅为何会一头银丝?”
“呵呵。”鲛人晃动着荷花,钓鱼似的,把它垂在水面上,百无聊赖地拨动着水花,“这是南诏国少女与妇人的区别,少女则是一头青丝,有了男女之事,便会一夜白头。她们之所以容颜不老,一则是蛊术的缘故,二则,南诏国信奉的神是女娲。女娲人头蛇尾,如我们人头鱼尾。传闻,南诏国人是女娲的后裔,所以她们的寿命比你们长多了,容颜自然常驻。”
“原来如此。”允尘沉默许久,不再言语。
鲛人斜瞄了他一眼,嘴角带着轻笑,试探道:“你为何不问问你父皇的病,或者,问问,将来谁会继承大统?”
“太医说父皇只是偶染伤寒积劳成疾,好好调养就可以了。”允尘声音很小,透露着不确定。
鲛人绕着水池游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处,盯着允尘看:“那些庸医的话,你也信?”
允尘垂手,不作答。
“你过来,我告诉你……”鲛人轻轻勾动指尖,召唤他。
允尘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靠近了几步。
“他以前是不是一直身体矫健,现在却骨瘦嶙峋?”鲛人问。
允尘默默点头。
“因为他的肚子里已经长满了虫子……那些虫在一点点在吞噬你父皇的血肉。无论他吃下什么,喝下什么,都会被那些虫子吃掉。等哪一天,他没有力气吃东西的时候,那些虫子就开始吃他了。”
允尘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太医……太医为何诊断不出来?”
鲛人嗤笑:“那些个蠢货!”
“那能救救我的父皇吗?”
鲛人吁了一口气:“太迟了,那些虫子早已扎根了,除非刨开你父皇的肚子,一点点挑出来。可是都被开膛破肚了,你说他还能活吗?”
允尘红着眼,难受极了:“那些虫子哪里来的?怎么会长在父皇的身体里了。”
鲛人转动着眼珠子,扬扬眉:“听说过蛊术吗?南诏国女人善蛊术,可惑人可害人,深入骨髓,非长久不得知。”
“你是说是馥雅?”允尘实在无法把温柔的人儿与狠毒联系在一起。
“不然还有谁有这本事。珈蓝后宫,皆是本国贵族女儿,何来妖媚蛮夷女子?她也堪称第一人了!你父皇宠溺她,甚至不惜让她诞下子嗣,原本异族女子是不能生下皇子的,以免污浊了珈蓝皇室血统。”
“可是父皇甚爱云黎……他是幼子,又是馥雅的儿子。听闻父皇还有立他为太子的意思……”
“听闻……听闻……你们这些人啊,当真以为皇帝是老糊涂吗?纵使皇嗣再不济,也断然不会立云黎为太子的。前朝众大臣也不会答应!”璃说得头头是道。
“馥雅说父皇早已立了诏书,现今父皇已经不能言语了,等他百年后,只怕登基的,就是云黎了。”
鲛人看着允尘愁眉苦脸的样子,低低骂道:“真是个蠢货,就算你大哥二哥意图谋反被赶出了珈蓝国,三哥身体不好不堪重任,还有你呢!现今,你可是唯一健康纯正的珈蓝皇子,亦是未来继承大统的一国之君。却在这里为了一个区区女子,还是你父皇的女人……愁肠百结。瞧你这点出息。”
允尘被说得哑口无言,他从来没有奢求过皇位,哪怕是大哥二哥争得你死我活之际,他也躲得远远的,坚决不沾染这些事情。一直被父皇斥责没有出息,他就爱那些花花草草诗词歌赋,还有……馥雅。
“听说过情蛊吗?”鲛人看着允尘茫然的样子,声音从冷冰冰的铁口罩中蹦了出来。
“与你父皇中的蛊差不了多少,只是暂时不会要了你的命。但是,你会中了邪似的,莫名爱上一个人,为她茶饭不思疯狂不已。这……就是中了情蛊了。难道你没发现,若一日不见馥雅,就会浑身难受,骨头发痒坐立难安吗?”
允尘细细想来,竟然真的是!难道馥雅对自己也下了蛊!是的,他怎么会莫名爱上父皇的夫人呢!这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啊!他以为自己疯了,原来不是,只是中了情蛊!
他缓缓松了一口气,那些折磨自己的伦理纲常,原来只是因为中了蛊罢了……他没有错。
鲛人看着他眼里波涛汹涌,无声无息笑了。
“我说过,鲛人看得见过去,也看得见未来。允尘,你才是未来珈蓝国的主人。皇位……是属于你的。”鲛人凑到他耳畔,冰冷的贴口罩抵着他的脸,冰得他打了个寒颤。
“心慈手软是妇人之仁,更何况,那妇人比你狠多了……一旦你父皇死后,珈蓝国将落在他人手里,从此,你显赫的珈蓝皇族将不复存在,南诏国的血统会一一替代你们。”
“不……不……”允尘脑中一片混乱,跌跌撞撞往后退,一屁股跌在了花丛中,相思花把他埋了个结结实实。
半响,他从相思丛中一跃而起,带着一身迷离的芬芳,疯狂地冲了出去。
鲛人惬意地仰在水面上,拨动着水面的小浪花,哼起了古老的歌谣。歌声中,原本闭合的荷花苞竟然诡异地舒展开了,相思花更是疯了似的怒放着,一时间,馥雅宫被诡异的花香死死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