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只有那闪闪发光的龙椅,夜莱的世界里波光粼粼宛若水中央。
他看到自己转身欲离开时,琉那张陡然变化的冷笑不已的脸。
那日的假死计划,那人原本是下了死命令的吧,如果真把他杀了,也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倘若没死,还有这九死一生的任务等着他呢!那人早已知道所谓的罗刹鬼城是怎样骇人的地方,所以吃准了他回不去了!
跪在琉脚下的,赫然是毕恭毕敬的九重葛,而另一个人,竟然是流云!原来,这一次,为了周全,还派了另外两人来,成了必定是不会让他活着离开鬼城的,若败了,不过是死了几个人罢了,那人自然是不会操心的!
他还看到了九重葛一路与方远说话吸引大家的注意,而流云一直在闷不吭声的沿路做记号。
天衣无缝啊!
夜莱看到自己提着血淋淋的长剑,一步步踏上黄金铺成的石阶,走向那把金碧辉煌的龙椅,琉抱着头缩成一团大喊:“哥哥……不要,不要杀我……”
他看到过去的自己把琉搂在怀里,寒光闪过,血刹那飞入了他的眼中,他的脸……从此戴上了面具。
他越想越愤怒,上前一步指着他的脆弱的咽喉猛地一划,血顺着那道缝隙溢了出来,突然琉的头滴溜溜滚下了龙椅。
一切都结束了,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沉沉坐在冰凉的龙椅上,他再也不用藏在暗处用该死的腹语装神弄鬼了,他可以统治这个庞大的国家,如果不是少年的母亲作祟,也许登上皇位的,原本就是他!!
夜莱看到自己丢下长剑,仰天长啸,鲜血溅红了他的长衫,他笑得那样狰狞,那样可怕……
他猛地睁开双眼,低吼了一声:“不!”
猛吸了一口气,按住太阳穴后逐渐清醒。此时竟然已是夜凉如水,圆月高悬,月明星稀了。此情此景让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眼前一片庞大的黑影如蛰伏的猛兽虎视眈眈,这里没有一丝生机和活力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而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大一小两具血淋淋的尸体。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样快,分明之前才太阳西坠,眨眼功夫,不,只是一场梦境的功夫,就已是黑夜了?!
夜莱小心翼翼往里摸索而去,为何耳畔一直听得到谁在轻微的叹息?他寻着叹息声,一路追去,却发现了一处光亮,月光穿透破旧的屋顶投射了进来,而花音更缩成一团笼罩在那团月光中,瑟瑟发抖。
“花音……”
花音难受地呻吟着,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肩胛骨,两片骨头越凸越高,有什么东西像要冲破身体喷涌而出!
夜莱刚要靠近她,花音猛地抬起头来,发红的瞳孔死死盯着他,厉声尖叫:“不要过来——”
“啊~啊~啊!!!”凄厉的叫声穿透了一切,然后回到了原点,随着叫声蔓延出来的是一根根尖锐的羽毛刺破了她柔软的肌肤……
花音痛苦地仰天长啸,那翅膀“嘭”一声展开了,整个骨头仿佛都要碎掉了,她把自己紧紧环绕着,不知所措。
冰凉的月光照在她单薄的身躯上,那对庞大的翅膀让她看起来是那么的诡异。
“花音……”夜莱皱着眉,慌乱地望着她。
她站在月光下,凄厉一笑,翅膀扑腾着,疾风闪过,她微微抬脚向那破碎的屋顶飞去。
他大惊失色想要去拉住她,却发现她迷茫地停顿在了半空中,喃喃自语:“我……是……飞罗刹……我竟然是飞罗刹……”
像一个人,做了太久太久的梦,以为那是真实的人生,醒来才发现,那只是多么短暂的时刻啊,那根本是活在不愿意醒来的梦里啊。
一个声音长长叹息道:“不,你是我。”
“我是你?”花音转头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可是整个人像被一层薄薄的月光冻结了。
“你是我的一部分,是命运赐予我唯一的恩典……现在,你该回来了。”
花音的呼吸突然中断,瞪大的双眼看着眼前骤然停顿的一切,整个身体像被撕裂了一声,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碎裂,如开到荼靡的花瓣,又如倒塌的沙人,先是双腿,然后是纤腰,胸,双翅,肩胛……她在月光中,一点点消失贻尽。
夜莱猛地想起了那一幕——
一日她与他正攀爬在这个屋檐上赏月,硕大的月亮像个银盘,她爬上去,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护长公主,她是未来的女皇,他必须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
她曾经偷偷想过求母亲把夜莱赏赐给自己,可是羽人是不可以和人类做夫妻的,这是她很小很小就知道的。
人类是卑贱的奴隶,他们的一生蝇营狗苟,他们的生命对羽人来说实在太过短暂,又太过脆弱,一旦发现羽人与人类苟合,人类会在广场上被活活分尸,而羽人会被斩断双翅流放,失去了翅膀的羽人将永生永世不得回到故土。
她暗暗祈祷她的翅膀永远不要长出来,这样她与他就没有任何不同了。
她的身体轻盈得如同一只鸟儿,那是羽人的独一无二的天赋,轻飘飘就跃了上去,撑着下巴坐在宫殿的屋顶上,看着似乎触手可及的月亮。
她沐浴着月光,整个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快乐,她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她必须告诉他!
他仰视着她,逆着光的花蕊公主笑得那样天真无邪。他的心,像融化了的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沐浴着那样舒坦的冰凉。
“来——”她伸出手,洁白如玉的指尖想要触碰他的脸。
他犹豫着,纠结着,惶恐着,这样的踌躇不安,他咬着嘴唇几乎快要站不住了。如果他触碰了公主殿下的肌肤,那么,等待他的也许是整只胳膊被砍掉,然后丢进牢里,喂食早已饥饿难耐的老鼠。
可是他的手却不再受他的控制,那么欢喜的,想要牵住公主的柔荑。
淡淡的月光笼罩在两只停顿在半空中的手上,他一点点艰难又痛苦地想要收回来,他的灵魂在训斥他:“不!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爱她!你在用你的性命做赌注!你会输得片甲不留!你会死无葬生之地!不——”
突然,花蕊公主的双眼发出了诡异的红光,整个人开始摇摇晃晃。
“公主——”他踩着柱子,三两步跃上了去,她却跌跌撞撞往后退。
“不……不……要过来……”她痛得跪在了地上,环抱着双臂,垂着头,瑟瑟发抖。
“公主……”
她抬起头来,双眼含泪,似在泣血。她看着他,声音沙哑,悲痛欲绝:“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他不敢靠近她,斟酌着是否叫御医,可是心中那份猜想又阻止了他。也许,公主是到了那个时刻了。
“啊——啊——啊——”每一次惨叫都在撕裂他的心,一直到她因为疼痛而支起了上半身,两道黑影在公主的背后逐渐延展扩大,最后变成了一双巨大的黑翅。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双翅轻轻舒展,保持着平衡,她不再痛苦的叫喊,整张脸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了。
她呆滞地看着他一眼,然后突然笑了,笑容却瞬间落下。
她猛地转身,扑腾着双翅,跃下了屋顶,似乎飞入了月亮中。
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花蕊头也不回地飞远,轻轻闭上了眼睛。
长出双翅,就意味着羽人成年了,等待着公主的,将是一场举国欢腾的成年礼,花蕊公主是女皇最心爱的女儿,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是最尊贵的长公主,以后会顺理成章成为这个国度的统治者。而他呢……他依旧是卑贱的人类。
他想了许久许久,公主说的来不及了,到底是什么来不及了?
可是他余生,都没有等到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