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交心
刘大牛嘴角淌血,好一阵子才说道:“我昨日夜晚,和刘德刘班直、俺大哥还有个不认识的喝酒,喝多了,大哥被送回去了,我以为自己能找到地方,就没让他们送。晃晃悠悠,看到一个大门跟我们军营一般无二,害怕被巡营将官抓到挨打,就翻墙而入。没想到被抓了……”
没等上面的殿帅说话,郭威便在下面磕头:“殿帅,恳请殿帅重重责罚,这刘大牛不守军纪,夜不归宿,请殿帅且勿纵容,一定要重重责罚!”
殿帅马绍忠并不认得郭威,仔细又看看,心里哑然失笑。郭威虽然看起来处处针对刘大牛,可其中的爱护,谁看不出来?明明是夜闯枢密使府衙,意图不轨,抄家灭门的罪过,到他这里,就变成夜不归宿了?不过,他也感叹郭威的急智,点点头,一挥手:“来人,将这刘大牛重打二十军棍,赶回御马直!退下!”
说完,马绍忠站起来就去了后堂。早有堂中的军兵把刘大牛拖下去打军棍。郭威也赶忙退下了。
马绍忠来到后堂,刚端起茶杯,就看到自己的心腹虞侯也进来了,施礼后笑道:“不曾想太尉还有这般爱才之心。”
马绍忠喝了口茶,放下茶杯也笑了:“有一些吧,那刘大牛,一个莽夫罢了,今日看那郭威,倒是个人才。不过,今日我放过他们,却不仅仅是爱才,只是想给那郭崇韬一点颜色看看罢了。”说到这里,马绍忠脸上一脸的愤恨。
那虞侯也跟了他很久了,自然知道他们的那些恩怨。原来,这马绍忠也是李存勖的一员大将,文武全才,只是出身低了些。在还不曾打败大梁的时候,李存勖刚刚称帝,后唐初建,郭崇韬便出任兵部尚书、枢密使,掌管天下武将的升赏。马绍忠按功劳、按能力,都应该出任一军的指挥使了,可就是没有郭崇韬的命令。马绍忠无奈之下找到郭崇韬,不曾想郭崇韬居然说出这样一句:“深知公功能,然门地寒素,不敢相用,恐为名流所嗤。”意思就是说,我是知道你的战功和能力的,但是你出身贫寒,所以不用你。
当时郭崇韬位高权重,马绍忠还不敢与之抗衡,唯唯诺诺下去了,可这仇恨的种子,已经悄悄发芽了。据说当时马绍忠回到家里,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给砸了。
随后,因缘巧合,马绍忠跟着李存勖征战的时候,勇猛杀敌,被同样勇猛的李存勖看上了,一直带在身边,打败大梁后,就让他出任了殿前司殿帅,统管御前班直。马绍忠在大事上还是分得清形势的,但是平日里得到机会,便明里暗里给郭崇韬找不自在。这一次,虽然说有护短的嫌疑,但是更重要的是,这等于明目张胆的打了郭崇韬的脸,让马绍忠得意洋洋。
这些高层的恩怨纠葛,郭威郭什将和刘大牛刘什将自然不清楚。
看着刘大牛挨军棍,郭威看出了点门道,原来这些行刑的军兵,看起来杀气腾腾,棍子打上去劈啪作响,一棍下去眼看着刘大牛的大腿屁股上就鲜血淋漓,只是刘大牛的表情,似乎不是那么痛苦。二十棍打完,刘大牛居然晃晃悠悠站起来了。郭威莫名其妙,赶忙上前扶住,看看周围没什么人,赶紧从怀里掏出几串铜钱悄悄递过去:“承蒙几位哥哥照应,我这兄弟我还得照管,这给哥哥们喝杯茶。”
行刑的几人看看周围,一一接过,笑眯眯点头,也不说话,扭头回去交令去了。
刘大牛蹬腿甩胳膊,说道:“大哥……”
话还没有出口,郭威就瞪他一眼,转身在他面前蹲下,刘大牛一看赶紧说:“大哥我能走!”郭威又瞪他一眼,看看周围无人,语气严厉地说:“我知道你能走,那也要装的很严重!上来!”
刘大牛内心里一阵暖洋洋的,乖乖趴在郭威背上,被郭威背着出了殿帅府。到了外面,郭威又雇了一辆驴车,一路送到御马直军营之中。
早有御马直刘德刘班直等着了,几个相熟的什将、兵卒也在等着,众人看刘大牛被打得屁股开花,赶紧上前,搬的搬抬的抬,把刘大牛抬进了他的住处。等到大家散去,郭威这才回来,看刘大牛乖乖趴在床上,这才叹口气,坐下了。
良久,二人都没说话。
“大哥,我……”刘大牛刚要说话,就到郭威一挥手,他就闭口不言了。
郭威双手抱头,痛苦地说道:“二弟,你不必说话,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只是,二弟啊,今日我才明白,之前是我一直以为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曾告诉你,才有今日这滔天大祸啊。”
刘大牛看着郭威捂着脸,十指揪着自己的头发,十分痛苦的样子,这让他内心很不安,张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好一会,郭威才回复了正常,他抹了把脸,转身拿过桌上的茶壶,嘴对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放下茶壶,这才说道:“二弟,你是知道的,我父亲,是顺州刺史,小的时候,我无忧无虑,父亲给我请了最好的老师,教我读书,教我练武……”
“直到那一年,敌军攻城,是我父亲最忠诚的部下,开了城门,放了他们进来,还是那个人,带着敌军找到我家,杀了我父亲。还是那个人,带兵追杀我和我母亲……记得当时我父亲得知城破的时候,就告诉我两件事,一是乱世之中,活着才能做其他事;二是如今这个时代,谁都不能相信。”
“父亲叫我带着母亲离开的时候,我还哭着说一家人要死一起死,哈哈,可当我母亲被杀,她是为了拖住追兵,让我逃命啊,那时候我也哭了,可我依然连滚带爬的跑了,连头都没回。不过,我并没有跑远,我就在山林里看着,然后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杀人,杀了那个平日里教我很多,我成为兄长的那个人,我不愿意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我杀了他。二弟,那人在临死前,居然和我父亲告诉我的话差不多,要活着,不管怎样活着就好,要相信的,只有自己。在他临死前我看不到恐惧也看不到悲伤,他说,他当时是为了求活,现在斩草不除根,自己大意不小心,死了也无怨。”
“二弟,这是乱世,这是人吃人的时候啊。我不是不让你有忠义之心,李继韬对我比对你要好多了,可我更知道,他得罪的是我们无法对抗的力量,他的命运也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我知道你去做什么了,可就算你能救他出来,又能怎样?他是乱世的枭雄,没了权势,他已经死了,活着还不如死去。”
“对了,二弟,那天我是去牢房看望李继韬了,你不知道,他当时跟我说的那些话,竟然和我父亲,那个人告诉我的一样,要活着,要不择手段的活着,不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人掌握……”
郭威又捂住了脸,刘大牛看到郭威的肩膀开始抽搐,郭威哭了,刘大牛知道。
这让刘大牛很惶恐,他有些手足无措。自从那一场大乱以来,他就只有郭威这一个亲人了,在他眼里,郭威就是他的父亲,他的兄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有郭威在就行了,自己无忧无虑根本不曾去考虑那么多。可如今,他视为高山长城的郭威哭了,他心里的那个依靠,那座山倒了。
这个想法最初让刘大牛很惶恐,仿佛一只走丢了的羊,又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依无靠,随时可能栽倒在一个什么地方。随后,刘大牛渐渐想清楚了,一直以来,自己都太依赖郭威了,自己有能力做到更好。看着面前的郭威,他发现往日里他视如父兄的郭威,如今孤独无助,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是的,大哥很累了,我是时候帮帮他了。刘大牛心里想着。
两个人,郭威在无声的哭泣,只有泪水不断从指缝中涌出来,刘大牛在想着心事,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很安静。
又过了一会,郭威的情绪渐渐平复,他站起来出去了。没多大功夫就回来了,脸上依然是平日里那种从容,让人看了就感觉很安定。郭威的手里拿着一包药,走到床边,轻轻揭开刘大牛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药粉撒在刘大牛的伤口上。
郭威一边撒,一边说道:“二弟,我才知道,原来这打军棍也是有讲究的,说重打,其实就是别太重,打够数就好;说重重的打,就是不要徇私;说……”郭威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他还没完全恢复。
“大哥,以后不会了,以后让我帮你,很多事,我想我都能帮你的。”刘大牛就那么趴着,没回头,但是很认真地说道。
郭威撒药粉的手就是一颤,一撮药粉撒偏了。
那一年,郭威刚满二十岁,刘大牛十八岁。
如果李益还活着,应该是十七岁了吧。
都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