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盘算,思来想去,最有可能是那一日我初入长安,穆敏提前一日抵达长安。
定然是那一天他和三哥哥会了面,三哥哥冒上违背皇恩的罪名,将银子用在了穆敏身上。
但权倾朝野,家财万贯的穆敏,似乎又不会银子的事情让三哥哥这般冒险,毕竟,他心上是有三哥哥的。
在有凤来仪的那个夜色,他们坐在二楼,红纱飞动,照面成红,三哥哥笑的极静极美,穆敏亦是露出几不可见的笑意,虽置身于烟花巷柳,但他们谈笑娴静,又具风雅之韵。
脑子乱成一团,再抬眼时,宫门大开,有身穿紫红色官服的朝廷重臣,三五结群,自那宫门中出来,一个个交头接耳,口中念叨有声,时而不时手足舞蹈,口中的唾沫星子四下飞起。
我将一条腿支在树干上,撑着身子望向那群人,红丫丫的一片,压根就没有穆敏的影子。
一群人陆续走来,路过大树之下,我竖起耳朵,听得明白,他们口中所说的事情。
“将军府三公子,这次怕是难逃一死了。”
“是啊,丢失贡银,本以为是件小事,要不是皇帝深究,这——”
蓄了白胡子的官员,一手顺了顺胡须,一手搔着脑袋,神色平静,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样从上往下看,那道身影,忽然好熟悉,像极了我阿爹,他也是这般不顾仪态举止,搔头弄首,哪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依然不拘。
“前朝后庭,又牵涉到南梁,也不知将军府该如何应对?”
“应对?”
“皇恩浩荡,皇上忌惮的事情,三公子都沾了,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我屏声敛气,侧耳听着树下陆陆续续传来的对话声,越听,心思越紧。
“将军府,百年家业,自镇国将军开始便走向了没落之势,哎,真是风云骤变啊——”
“狡兔三窟,父生子,子随父,定然浪在了洛河十里花楼了,也该煞煞将军府的威风了。”
年轻官员,谗言献媚,紧跟在前面几个年长的官员后头,一看就是溜须拍马的,我生来最厌烦这种人,不干实事,光凭着一张嘴,不分青红皂白,捏造事端。
那官员正在树下经过,我趁势啐了一口唾沫,落在了那人头顶。
他顿下来,举头往树上一望,我起身一跃落在他对面。
我刚落地,他便伸手指着我,装出一副清高的样,欲要指点我,我抬脚一踹,踹在那人裤裆处,先前还道貌岸然的样子,现在却是抱成一团,满地打滚。
“让你出言不逊,将军府是尔等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我才不管他是谁,上前便是一顿踹,堂堂大男人却是经受不住一点疼,嗷嗷大叫,鬼哭狼吼一般。
惹得前面、后面的官员纷纷驻足观看。
脚脚生风,牟足了吃奶的力气踢在那人身上,这点我是随了阿爹的性子,得饶人处不饶人,但凡人惹到我了,便是要报复到让他家祖上冒黑烟。
我一脚踩在那人脸上,厉声道,“莫要在他人背后点火扇风,不然老娘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人口中含糊有词,我见他恭敬,便将脚移开,顺了顺衣袍,对着围城一圈 的官员,笑了笑。
“我打人,不分地方,不分老幼,下一次,能打死我绝对不会打废就作罢。”
当真是一群无用之辈,闻言色变,纷纷摆袖折身离开,也没人理会那个被我打的鼻红脸肿的年轻官员。
文武百官,我阿爹常说,文能制理,武能制胜,但当下大昭的文官却远不如武将来的忠心赫赫。
许是国泰安邦,很多人便开始了颐养千年之乐,心思不再朝政。
从未经历过生灵涂炭,将士的流血千里,怎么会深谙这国安的不易,这家守的更是不易。
那年轻官员,颤颤巍巍地正要提脚离去,我一把扯住他的衣裳。
“将军府三公子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人恭恭敬敬答复道,“今日早朝,皇上彻查,南梁进攻大昭的黄金丢失四十万两,如果这事真是三公子一人所为那便无可厚非——”
他拉长了声音,顿了顿,复又接声道,“关键是牵扯到了前朝后庭。”
“何来前朝后庭一说?”
年轻官员低着头,脸憋的通红,我伸手勾起那张脸来,直盯着那人,“说——”
“牵涉到了贵妃,怀柔公主,还有,还有,威远将军。”
细风涌动,有长柳拂过我身,我松开了那人,脚下一滑,跌坐在地。
那年轻官员欲要上前相扶,我抬手制止,南梁贡银的事情,怎么会牵扯到阿爹呢?
“你走吧。”
我抬头对着那位被大的鼻青脸肿的官员说道,他脚下顿了顿,终是提步离开。
“以后莫要在人背后嚼耳根。”
“公主的话,臣谨记在心。”
他顿在原地,冷不丁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知道我是谁?”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公主,这天下,有谁不知你?”
那年轻官员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面上神色,想来也是一副鄙夷之色,我才刚入长安,还未出席御宴之喜,他怎么会认识我?
而那人似乎也知道我心中疑虑,接声道,“文武百官,皇朝内外,都知你。”
我刚要张口问话时,他便迈着长步走开。
阿爹怎么会和南梁的贡银扯上关系呢?
临走之前,我不是朝穆敏借下黄金三十万两给他吗,难道锻造兵器的银两不够,他便下了心思将目光放在了三哥哥身上吗?
这老不死的,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不让我给大哥哥招灾引祸,他此番行就不正是将三哥哥推向万劫不复之地吗?
若真如此,三哥哥怎么办,阿爹自是难逃一死,我来长安之前便已经猜到,他的半生英名,瞬息百变。
大阿爹如何放得过他?
细风似乎打在人心窝上,引得人全身发寒,晴天白日的,我起身顺了顺衣袍。
抬眼时,有人自那宫门驾马而出。
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端坐在马背上的人,一身金甲,腰配长刀,日色落在他身上,那身金甲熠出璀璨的光芒,格外晃人眼。
穆敏神容平静,目光淡淡的朝我一望,而后扬鞭策马,骏马飞驰,眨眼之间,便行到我身前。
他飞身而下,骏马顺着车道一路飞奔,他身形高大,遮住了我头顶的那片烈阳,我只觉天色更冷了。
“你是不要命了吗?”
他往前迈一步,我便不自主向后退去几步。
“你觉得呢?”
他双目生怒,眉峰一皱,聚尽风云之气,仿佛刹那时光,眼前的人又回到了初见时刻的模样,浑身逸着冰冷,让人不可临近,他阴婺狠厉,让人闻风丧胆。
是啊,穆敏该是如此,才是穆敏,才能在朝堂立足脚,才能权倾朝野啊。
“你以为你让全天下人住口,事就没了吗?”
我心下一痛,是啊,若是那样,我定然一天打死几百个官员士兵,让他们闭嘴,可是,我不傻,世事无常,又哪能避重就轻呢。
他摘下军盔一手端着,另一只手中还握着马鞭,似乎将所有的愤怒全撒在了那根马鞭上,他的指甲发白,手隐隐在颤动。
我颤颤低下头来,难道就让他们肆意诋毁三哥哥,诋毁将军府吗?
将军府百年威严,是二阿爹一家刀尖上提命挣来的,那些个文官,没有过过刀尖上添血的日子,何知这荣誉得来不易。
今日即便不是将军府,是任何一家武将氏族被那般诋毁,我一样会动手。
穆敏端端正正立在我身前,好半晌,他不说话,我也不搭声,但我心里飘过十万句话。
为武将的不易,为士兵的于心不忍,这国盛家安,是数以万计士兵们告别家中老父老母,以血肉之躯在疆场上拼出来的。
身在边塞,见惯了生死杀伐,每一次阿爹领兵出征,我心下都会难受数月,怕打了胜仗,也担心被灭。
那些个士兵同我情同手足,我们一起在大漠飞沙中训练,玩乐,肆意高歌,可是只要交战,我总会发现很多熟悉的面容消失在人海里,今生再也不见。
这不是伤春悲秋,也不是可怜芸芸众生,我只是觉得,生而为人,命该平等。
“穆敏——”
我温声唤了他的名字,他没有答我,而是侧身一转,举头对日。
“三哥哥真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吗?”
“是。”他声音冷厉,夹着一股弱不经心的哽痛之音。
我心下一凉,虽说三哥哥同我都对穆敏生情,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要他入牢狱,我能想到的也就是折腾他,让他自动放手。
“你会救他吗?”
我上前几步,与他并肩,细风渐渐,拂动长长的柳枝,穆敏立在一丝一条的青绿里,不动声色。
“那我去救。”
我丢下话,提步便要往皇宫扑,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我扭身睨着他,“我的三哥哥,我来救,你放开我。”
他唇角一勾,口中淌出一丝冷笑,“你救?你何德何能?”
“他是我三哥哥,这就够了。”
我奋力摔开他,折身往皇宫走,我没有德也没有能,没有他们长安人那般畏手畏脚,但凡我在意之人,我提上性命也要去救他。
“穆清——”
身后飘来穆敏粗哑的声音,我闻声脚下一顿,却并没有转身面朝他,我怕自己太好色,一霎之间沉溺在他的温情里,而忘记正事。
“能救他的唯一法子,便是你应我的事。”
折身望向他,他站在宽阔的车道一边,身侧万树迎风婆娑,穆敏容姿平静,眼目之中藏着一道光,蠢蠢欲动,似如猛兽蛰伏欲扑般。
我嗓子一哽,眼目生泪,阿爹真的为了自己的所为庇佑铁骑兵,而将三哥哥推向万劫不复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