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长安这些天,所有亲近之人都会问一句,穆清,你为什么要来长安?
是啊,我为什么要来长安,大概只有我自己懂。
我阿爹私自锻造兵器一事,应该是边塞出了内鬼,将此事告诉了大阿爹,他杀心已起,这点我知道,阿爹早就知道。
大概在那个风雪夜他召集了无名和刀叔时,便意识到,一旦发现他定然难逃一死。
揪心之事,不会有侥幸,阿爹更是没有那么幸运,有人泄了密。
所以穆敏提前一日来边塞,毫无征兆,比圣旨中说到的时间提前了一天,人赃俱获,穆敏一行人出现在距边塞军营数十里的地径时,阿爹的性命便和一死挂钩。
穆敏不知道,那一日我为何会出现在阳关之处,雪色纷飞,乱了人眼,我在他面前颤颤巍巍,掩去内心的风云之势。
“御宴之喜,公主理当出席。”
我坐在穆敏的府邸,耳畔忽然飘来他曾经说起的这句话。
话中之意,简明扼要,就是前去长安,离开边塞这是非之地。
皇家的威望岂能任由阿爹私自妄为,凡事只看其表,不会深究因果。
侍女撩帘进来,方盘中端了饭菜,茶水,还有一小碟瓜果,她脚下轻飘飘的,就同踩在彩云上一样,不出一丝杂音。
“公主,一天未进食,将军让奴婢送饭过来。”
她走过来恭恭敬敬立在床榻一边,我抬眼望她一眼,轻声问道,“将军,可还有交代旁的事。”
“只说让公主每日按时按点饮食休息,所应公主的事情,将军会奋力而为。”
我听她说话,起身正要下榻,她紧忙前来侍候,我推开她,“还说别的了吗?”
那侍女垂下头,摇了摇脑袋,神色从容,不悲不喜,不温不怒,同那夫人一样的秉性。
走到桌前,拿起碗筷,三下五除二吃尽,那侍女上前倒了茶水给我,瓷白小茶碗,浅棕色茶水像一块璞玉不小心坠入了水中央。
“给我讲讲将军府的事吧,什么事都好。”
那侍女起身关了门窗,再度迈着碎步走到我身前,低声问我,“公主,想要听奴婢说什么?”
“穆敏的事——”
她抿嘴温柔一笑,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公主是想听夫人的事吧?”
这丫头当真灵动活泼,知我心意,穆敏虽然大男人一个,在选人用人上当真是知人善用。
我点点头,抬手示意她坐在我对面,她怯怯地退到一边,“大昭尊卑有别,公主可别折煞奴婢了。”
“你既然知道我是公主,便也听过我的性子,这皇朝天下,未有几人敢忤逆我。”
我故作诈唬,那侍女当真入了耳,颤颤巍巍地坐下来,神色惶恐,如坐针毡一般。
“有我庇佑你,在我面前,自是无拘无束便好。”
她哽了哽声,开口道,“将军今生所爱只有一人,这府上的夫人妾室都是将军救下的姑娘。”
“救命就好,为何还非要娶来?”
这穆敏当真是出乎人意料,做好事就好,何必救人性命便要让人以身相报。
“好些事情,只能在府说,公主错会了将军,这些姑娘哪里是寻常百姓家里的——”
她提眸看向我,目光一闪,而后继续说道,“公主以后便知道了,这将军府,但凡女眷,都是将军救来的,各个身份不凡。”
“那你呢?”
她忽然站起来,身体微微一颤,目光慌措,这些细节我自是看在眼里,便也不让她局促,转身望向窗外。
入夏了,天色渐暖,以往这个时节,边塞也会生起热气,我和楚俏便花了重金,让那些士兵前来扇扇子,凉爽的很。
只是一霎,不经意的一霎,我便告辞了以前的种种,从此以后,我的身份只能是大昭的公主,再不是威远将军的女儿。
“你不知道吧,我们边塞这个时候,总是最好的风光,没有飞沙走石,天气不寒,就是热了些。”
我望着小窗外正对面的石竹数竿,风过,雕窗上便有一杆杆影动,拂来曳去。
“公主是想家了——”
她又直身上前,开了雕窗,细风迎面,生起一股清凉,石竹青绿,扑入眼帘,我顺着那侍女的身形,眼下一湿,她开了门,有风涌来。
楚俏偶尔也会这般毕恭毕敬地为我做些事,尤其是我告诉她,我要只身前往长安时,她便不动声色地对我格外好。
“长安就是我的家。”我笑着搭声道。
那侍女折身走来,“将军说若公主想家了,便让我带你晚上去花楼耍。”
话音刚落,她便低下头,双颊带上一抹轻红。
“去花楼啊,好啊——”
“公主真要去吗?”
我站起身,往门外走,她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不发声,如是弥在我周身的一道雾气。
“今日不去了,没了兴致。”
“是因为将军府的三公子吗?”
我倚在门边上,侧身看向她,“他,是我三哥哥。”
“三公子,以前常来府上,现在不来了,倒觉得少了些什么。”
“将军真是厚待三公子啊——”
这话说的虽然漫不经心,可是从口中淌出时,我才知心下难受的要命,说到底,我再死皮赖脸,在这将军府,大家都知道三哥哥,而我只是穆敏养在小别院的一只金丝鸟。
堂堂大昭公主啊,腆着脸来做妾?
“将军心上也是有公主的。”
我转身面朝她,拍了拍她肩膀,“这话本公主爱听。”
一整个下午,我都和侍女在絮叨,其实是我缠着她说话,我定不下心来,总觉头顶有一团乌烈烈的浓云。
我心下有太多事,不能说,不能做,只得到了御宴之喜才能冒险一试。
入夜时分,我坐在庭院的石阶上,墙里墙外,生起一遂的明烛灯光,夜时的长安,当真是别样风情。
十里洛河,舟伐轻轻荡漾,花楼林立,云窗成排敞开,里面总是会飘来姑娘们铃铛般的笑语轻吟声,曼妙的身影,在随风扬起的纱帘里一霎经转。
初入长安,三哥哥带我领略了这般辉华的情致,他总会静静的笑,我还记得他忽然一跃而起,对我说,“权倾朝野,家财万贯。”
四个字让我心下一惊,险些跌入洛河,仿佛昨日的事。
即使穆敏对他有情,我也不在意,不会真为了得穆敏而将三哥哥推入牢狱,甚至让他招来杀身之祸。
他是我三哥哥,虽然我不知道我亲阿爹是谁,但我只知道,守在我身前的人便是至亲血脉,他们活的开心,我便也高兴。
晚风拂动,石竹缩影,在夜色里似如泼墨画里的一横一折,我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但是那天那个姑娘,赠我银两的姑娘的房间里,挂了一张图,图上有位身穿皇袍的女子,回眸一笑,虽温婉却是眉端聚尽风云之气,虽笑却盛气凌厉。
阿爹说,人活着,是为了让更多人活。
我也是这般认为,也知国泰安邦来之不易,也懂每一个将士到士兵的不易,同生为人,有人坐享富贵荣华,有人却是要一生贫苦,为了家人性命而贱卖了自己的命,从了军,过上刀尖上添血的日子。
边塞时光,我与三万士兵,同生同长,我看着三万人的军队,一点点减少,到如今只剩了不到两万人·······
我有一万次的难过,因为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随时一场战争,便阴阳两隔了。
院内光线昏暗,有人自那潇洒飘曳的石竹林里走出,微光弥出了他的身形,我远远抬眼一望,便知来人。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只身一人坐在院内,而没有夜半外出,纵情风月之地,神色惊诧,他顿足伫了片刻,然后走过来,坐在一边。
“你若是来说教,便走吧。”
我虽然生性糙野,不谙世事,但也有失落难抑的时候,此时此刻,便是如此,我不想有人来打扰,不论是谁。
怕自己忍不住就会掉泪蛋子,怕自己突生矫情之气,而忘了心下事,矫情和眼泪最是无用,什么事也解决不了,还生生露出了性子里的懦弱。
“但行眼下事,莫问前程。”
忽然飘来一道声音,沉静而又极为温情,我抬眼往天外一望,心下一涩。
“你走吧——”
“我是在提醒你。”
他坐在一边,我没去看他,只是仰着脑袋往天外看。
“如果那一夜你不绑我离开,今日,要杀的名单里,也有我的名字吧。”
“是。”
“你何苦要救我。”
我笑了笑,低下头来,咽下口中欲要喷发的无能为力。
“穆清,他不无辜,但你无辜,杀了他,你能活下去。”
“他,是我阿爹。”
“所以杀了他,你会活下去。”
我侧身望向他,他支着一条腿,身子懒散地靠在柱子上,光线稀薄,他眼睛里涌出的光,深邃而又磅礴,可是我做不到心狠手辣。
“如果不杀呢?”
他笑出了声,说道,“死的可不就是穆伟了,还有穆白,穆金,镇国将军,太子,韩承肆,楚俏。”
“皇朝和你有关的人,都得死。”
他虽笑,却是语出悍然,渗着道道剑光。
“其中也包括你吗?”
我迎上他的目光,出声问道。
穆敏再未说话,起身时,衣袍轻垂,发出微微响动,飘在我耳畔,他经过我身,走了,在夜色里,一人踽踽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