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来说,穆敏如是一团雾气,来去无声,他就算立在我身前,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同这大昭所有人一样,只知他权倾朝野,家财万贯。
其他的事,一无所知,连这府邸里的侍女都不如。
“穆敏——”
我起身跑向他,庭外涌入星点光明,他停下来,折身朝我一望。
“是不是我杀了阿爹,所有人都能活。”
他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我的声音,抬手顺了顺我束起的长发,指尖微凉,轻轻擦过我脸。
“你只要杀他,其他的事,我来做。”
“那么楚俏呢?”
“我说过,你做你的事,而我为了你,无所不能。”
旖旎夜色,偶尔有细风经过,数竿石竹婆娑而动,我立在他身前,真想一头扎进他的胸膛,告诉他,为何事情演变成如今这般?
可是我没有,我仰起脑袋,朝他看,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紧紧抓着我,掐的人生疼,他似乎在隐忍克制却又满身怒火。
“穆敏,是因为要杀我阿爹,你才会讲这般情深的话吧。”
我笑笑,故作无挂无碍,无心无肺的样子,心下却是哽痛难抑。
那是威远将军,镇守边塞数年,功名赫赫之人,那亦是南梁曾经的王,一夜之间背叛全民,带兵血征南梁的人。
无论功名风光,还是杀人魔头,他只是我的阿爹,一手抚养我长大的人啊——
“公主,这大昭容不下他,不是我。”
“是大阿爹下的令吗?”我再一次追问。
“不是。”
“是你要杀他?”
穆敏轻声一笑,笑声悲凉,若是秋风穿落叶的声音,渗着一股凉意和无能为力。
“公主只要知道,杀一人可救数人就好。”
他的手离了我肩,然后转身往院外走。
“时间,地点。”
我红着眼对着那道背影喊道,他正穿过随风摇曳的石竹林,一恍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然后墙外飘来他的回应声。
“有人会来找你。”
夜色渐深,我踮脚一跃,轻轻松松飞上了屋顶,青瓦做顶,前几日落了雨水,有些湿滑,我是爬到最高处的。
一丝夜风沾着洛河的湿气,迎面扑来,我身上一凉,神思也清朗起来,抬眼一望,整个夜色长安,以洛河为轴,两岸望楼宫阙,一栋接一栋,楼内灯火明亮,一一连缀,点起了盛世奢靡之夜。
我撑着脑袋,眼下一湿,心思里面沉的事情渐渐浮上来。
若不是大阿爹下令追杀我阿爹,那是何人呢?
权倾朝野的穆敏亲口承认不是他要杀我阿爹,这大昭还有谁有那样大的本事,能要了威远将军性命?
我阿爹犯的事,也就是私造锻造兵器,再有就是有几次领兵攻打南梁并未得大阿爹的皇令,除此以外,他守在边塞之地,兢兢业业。
现在三哥哥又因为贡银缺失身陷牢狱,将军府上二阿爹欲言又止,大哥哥和二哥哥神色遮掩,不知道他们心下隐藏着什么。
我说三哥哥我来救,然后只身离了将军府,他们没人来追,许是只有我能救下三哥哥。
以我现在的状况来看,我必然只能杀了阿爹,然后风光出席御宴之喜,穆敏求请皇帝将我赐个他做妾,与韩承肆辞婚也就顺势而为了,然后我会自己请命领罪,当着南梁王的面,说我打昏了三哥哥劫了贡银。
这是我吹了半晌夜风以后理清的思路,阿爹若不在了,我活在世上的根就不见了,要我怎么活?
阿爹死,众人性命得救,我一死,三哥哥得解脱。
这样的选择于我而言,是得而尝失的,我在乎的人,都可以顺遂平安。
人活着,是为了让更多人活。
耳畔随风飘来这样一句话,呼呼的风声,瞬时飞过眼帘,我折身往四面八方瞅了一眼。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可是明明就是阿爹的声音啊,怎么会出没的这般寂静无声呢?
我阿爹虽然会指教两万士兵训练,点拨我如何飞檐走壁,然后去边塞人家偷点东西出来,但是他本身功夫底子极差。
那一日无名把我打伤,我哭到了半夜,那一夜百年星象悬浮在天边,一片星辰点点相连,如是一条逸着流光的长河,从天而降,落在了我们边塞之地。
阿爹背着我出了庭院,他说他要带我飞上屋顶,看尽这夜星辰。
那时候,我懵懂无知,阿爹是心上的厉害角色,自然期许一向在我面前不显山露水的阿爹如何背着我飞檐走壁。
可是结果却总是不尽乎人意,他踮脚一跃,起势迅猛,我头一仰,便看到一颗颗星子儿离我越来越近,再近一点,我手一握,便能握住一把星星。
欲要飞停时,阿爹一个踉跄,连他带我,一并滚下了屋檐,空中,他一使力,垫到了我身下,最后的结果是,我无事,他磕掉了门牙。
有时候说话着急,总会唾沫横飞,所以不论是谁,都不愿和他靠近了说话。
那些往事啊,沉在我心,若是都可以抹去或者遗忘多好,我们素未相识,未有半分情感,手起刀落,一霎而已,我便能要了他命。
我知道阿爹何时最容易被杀,就像他知我心思一样,我们两个,才是彼此最熟悉的人,也是彼此威胁最大的人。
“公主,公主——”
庭院内飘来一道声音,我顺声望去,庭院里有道身影穿梭,院内,屋外,穿梭了个遍。
我飞身一跃,差点因为青瓦湿滑而跌倒庭院,脚尖占地时,身姿虚晃,才定脚时,那侍女迎过来。
“夜深了,公主该休息了。”
我提步往屋里走,她跟在我身后,没有离开的迹象。
“你在监督我?”
我撩帘而入,她则立在身后,没有进来,却是毕恭毕敬道,“等公主睡了,奴婢就走了。”
“进来吧。”
她应声进来,脸上含着浅笑,神色温从,这将军府当真是对人训练有方。
其实也累了,脑子里想的事情越多,身子越乏累。
她服侍我入睡后,又吹了屋内的灯烛,轻手轻脚开了房门,然后掩门,离开,我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消失。
睡意生起,一阖眼,便入了梦。
夜半时分,耳畔飘来一声又一声婉转悠扬,时而抑扬顿挫,时而凄凉难掩的埙曲。
“埙,立秋之音,万物曛黄也,埏土为之。”
行云流水的曲音,我不能忘,边塞之地,除了大漠扬沙,便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士兵等人,我们离边塞人家还远,所以见的人少。
对付时间的法子,虽然多,但是究竟没有太多。
楚俏会吹埙曲,指法娴熟,埙曲堪称天籁,只是她极少当着一众士兵的面吹起。
她只给我一人吹,大漠深处,或平静,或风沙四起,我总会坐在沙丘听那声音,心下却是格外高兴。
楚俏说那是一首悲曲,问我为何要笑,我说我只听到了不是人声,风沙声就高兴。
她总会鄙夷地朝我一看,然后劈头盖我一掌,起身就走。
边塞的过往一点一滴,漫过我心,我知道自己又做梦了,来长安不到半月,我却是想念他们了。
醒来时,汗水濡湿了内衫,我撩起夏被,坐起身来,月光穿过小窗涌进来,如水色,照在床头。
即使夜再深,我都不敢放松警惕——
埙曲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竖起耳朵听了许久,明白,该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