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一把扯过屏风上挂着的薄衫，身贴墙壁，轻声跳到桌子上，透过窗户往院外望去。
月光如水，从天而落，点亮了一方庭院。
一墙一瓦，一树一木，一竹一梅，尽守眼帘。
并无旁人，而那埙音不息，此起彼伏，如是从天上传来一般。
我蹑手蹑脚出了门，立在庭院正中央，仰头一望，便看到屋檐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后是一轮皎洁明月。
我勾唇一笑，脚尖一踮，飞身上去，爬着走。
“穆清，你是花楼逛多了吗？”
埙曲一霎停歇，温凉的话紧随其后传来。
我爬快几步，坐在她身边，笑道，“你怎么来了？”
楚俏没搭话，而是将埙放在衣袋，侧着身问我，“长安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摇了摇头，伸直了双腿，心下开心的要紧。
“那你可有见到韩承肆？”
“没有入皇宫，哪里有机会见到。”
楚俏一惊，稍稍提高了声音，“不是说他总会在洛河花楼里现身吗？”
“传言哪能当真。”我应道，继而又问道，“阿爹可好？”
楚俏调转身朝我一看，神色平淡，目光在我身上滞了片刻，接声道，“穆敏可有为难你？”
“我是大昭的公主，他何敢？”
楚俏唇角一勾，溢出一丝笑意，“人家权倾朝野，家财万贯。”
“所以我要与韩承肆辞婚，嫁与穆敏为妾。”
她伸手劈了我一掌，“你傻啊，韩承肆的未来不可限量。”
我们就那样笑着打闹了片刻，然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经风细细，划过我们，我总是偷偷打量着楚俏，心道穆敏府邸戒备那么森严，她怎么能翻墙找到我在的地方？
而楚俏双目成空，眼望前方，神色无波无澜，静如水面。
“穆清——”
她喊道，声色轻而柔，像风。
“你有事？”
她摇了摇头，看向我，“如果抽不了身，那就不要固执，别人的法子总归对你有益。”
我心下一紧，欲要张口相问时，她起身，一把提溜着我，翻墙穿院，出了穆敏的府邸。
楚俏紧拽我手，力道出奇大，我们身经洛河一街，繁华热闹，不出半柱香便已经消失在身后，穿街走巷，最后我们到了一处幽暗之地，树木葱郁，遮住了天光，只有林叶缝隙，有点点月光洒进来。
树下有一道身影，扑入我眼，我挣开了楚俏，提步跑上前去，却在那人折身时，一道刀光闪过我眼底······
剑光飞掠，扑入眼帘，似乎下一刻便能轻轻松松要了我的命，我侧身一躲，从腰间摸出了飞剑迎了过去。
刀光剑影，每每相撞便会发出一声脆响，继而电光石火，稍有不慎便会平白无故送去了性命。
树木葱郁，只有一星半点的光洒下来，我们争斗纠缠，彼此不留情。
我自然明白，即使夜色再沉，那人隐秘再好，手起刀落，一转一跃，他朝我打来的每一个动作，我都熟悉。
是他教会了我舞剑，是他教会了我三拳两脚，用以防身的本事。
几个回合，我便满头大汗，认命了一般故意将剑飞出去，却不知阿爹并未有停歇的征兆，提刀而跃，从天而降，朝我劈头砍下来。
一霎之间，耳畔的风静若无声，我像失了力气，两眼一睁，盯着那飞掠成银光的刀影，知它必然要命，也知阿爹并未手下留情，可是我生生迈不开脚，如是被人桎梏在了原地。
刀光带起冷意，我脸下一凉，心一颤，哽咽了一声，可是那刀毅然决然，未做半分停顿，劈了下来。
咫尺相近，我闭上眼，等着这命就此送出去，所幸我是死在阿爹手里面，他若想活，就得杀我，我们彼此依赖，彼此是对方活下去最大的威胁。
虽然我不知道我对他的威胁源自何处，但旁的人总会说道，威远将军要活下去，非得宰了这万人疼爱的公主不可。
长刀无情，却是我心下情深而动，动了旁的心思，我死了，至少阿爹能活下去，至少他想活下去，才对我下手。
我不恨他，就像我若杀了他，他也不会记恨我一般。
生而为人，活着最要紧，有时候性命与人而言，那是上天所赐的最大的福祉。
我闭上眼，等着那刀劈下来，将我碎成两节，却是脸上泛起一道冷意，剑光忽交，发出叮当脆响。
紧随其后，飘来楚俏清脆的说活声，“将军，她是想你了。”
一声无能为力的哀叹在夜色里漫开，我心下一紧，眼泪便如决堤的河水，止不住，掩不住。
我想我能对着所有人故作逞强，故作倔强，故作强悍到无人可伤的样子，可是，只有面对阿爹时，我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无知无趣，调皮捣蛋、
“阿爹——”
我流泪喊道，抬眼望着藏身在树影深处那道背影，鼻尖一酸，便哭出了声。
“哭什么？老子不是教你了，不要矫情。”
他提步走过来，夜风一霎涌动，林叶婆娑，带起一股寒凉，阿爹站在我对面，解下身上的披风，覆在我背上。
“阿爹来，看看你。”
“大阿爹，二阿爹知道你入长安吗？”
我心下一惊，便出声问道，现在的情形于阿爹而言，最是不利，他生死一线，又冒然前来长安，怕是自投罗网啊。
“谁也不知道，阿爹——”
他拉长了声音，后半句话含在口中如是舍不得说一般，我等了半晌，他却忽然闭口不言。
站在一旁的楚俏，走过来，顺了顺阿爹覆在我身上的披风，语声柔和，“将军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公主，来长安，看看你。”
我心下一钝，像是被先前那道刀光打到了一般。
“来长安做什么，身在其位就得谋其职，边塞你走了，谁来守？”
我下定心思要杀我阿爹时，总觉得拖延些时日就好，他能多活几天，多享享人间之乐。
可是现在，他不远万里来长安见我，却是提前将自己的命搭到了刀剑上。
“穆清——”
阿爹唤了我一声，然后说，“事后，你把楚俏带走吧，阿爹罩不住她了。”
风动掩去了阿爹话音以后的哽涩，我却是含泪明白，今夜，便是穆敏口中的时间，地点，我杀阿爹最佳的时间。
楚俏站在一边，闭口不言，我却是看到若隐若暗间，她提袖往脸上一扫。
“我没有想到边塞士兵的话当真如此，我要活，便得杀阿爹，早知如此，阿爹为何当年不要了我命。”
我握紧手中剑，脚尖生力，压下胸间起伏的痛感，眼睛一闭，再睁开时，我提剑飞向阿爹。
狭路相逢，我和阿爹，在盛世长安，终见面，却是要这般相见。
不是我杀他，便是他杀我。
两者无轻也无重，谁活下去，谁便负担了更大的重任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