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敏守了我一夜,天色微亮时,他起身离开,时间一点点地淌过,我手上的余温逐渐散去,仿佛昨夜做了一场春梦。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同穆敏可以这般咫尺相近,曾经畏惧的人,现在却是心向往之,想要扑上去,将自己揉进他的命里。
其实我没有那么矫情,这点伤真不算什么,以前在边塞混身军营,受伤是常有的事情,也同阿爹一并领兵出征过,攻入南梁,见惯了血色,对于受伤一事,看得也是极为风轻云淡。
再说阿爹也不让我矫情的活,他说想要活下去,便要剔除矫情之本,尤其是皇家的人。
我下地穿了衣袍,围绕室内图书四壁转了一个圈,然后停在向东的墙壁前,抽出几本书籍,看见了被黑绸包裹的银子,伸手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放回去,再将书籍原封不动的插进去。
眼看要到御宴之喜了,我阿爹的事情就像隐于雾里,看不清虚实,且我几次从穆敏口中打探,并未得到太多有用的东西。
我吃了点酥饼然后离开,穿过廊巷,经过一段前庭正院的甬道,阳光透过树木林叶洒下来,斑驳影动,带起一丝凉意。
该是入夏了吧,只是一夜的功夫,春色便自此散去。
我得前去二阿爹的将军府,找三哥哥,看看他和穆敏到底是何种情深,若是他不主动放手,那我便真要在他们之间横插一杠。
何况三哥哥比我年长,他就不懂得孔融让梨的谦虚吗?
我不禁温怒,刚好有人头一扎撞在我身上。
“公主,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我停下来,侍女紧忙退后几步,颤颤巍巍地跪下身来,一边磕头,一边请我赎罪。
不知何故,我神思恍惚了一下,我又不是天,也不是神,她何须下跪朝我请罪。
我走上前去,欲要搀扶起那侍女,她颤颤地伸手推开我,而后声色哽咽,轻声道,“公主,将军府的三公子入了牢。”
“什么时候的事?”
“三日之前。”
三日之前,那时候——
我还在昏睡,可是一向与世无争的将军府,三哥哥那般放浪的性子怎么会入牢呢?
“发生了何事?”
那侍女跪身在地,微微直起身来,“皇上下的命令,将军入了宫,临走时托我来告诉公主殿下。”
未敢过多停留,后背便好像被人生硬推了一把,抬步就往将军府上跑。
一路飞驰,心下越想越怕,大阿爹下的命令,看来三哥哥此番行径定然惹怒了皇家威严。
可是他身无半职,难道逛花楼,有龙阳之好,便也会招致牢狱之灾?
行到将军府,正好有人打开了大门,我便飞一般横冲进去,穿过青石小路,直往正院的议事厅跑。
正厅之内,大哥哥,二哥哥,二阿爹都在,二阿爹坐着,两个哥哥并排站在一侧。
我紧忙跑过去,大哥哥迎面走过来,面容平静,不见丝毫异样,同无事时一模一样的容姿。
“穆清——”
他叫我,我紧忙跑过去,追问道,“大哥哥,三哥哥犯了何事?”
大哥哥眸光一暗,双目似有嗔怒之意,他唇角一紧,额间青筋突起,然后稍稍闭目,刹那功夫,再抬眼时,他温声问道,“穆清,你三哥哥可给过你银子?”
自上次他来边塞给过我一次银子以后,三哥哥再未给过我一分,来了长安,他亦是没有给过我一分。
我摇了摇头,大哥哥端立在我对面,叹了一口气,二哥哥走过来,睨着我,在我身前徘徊了片刻。
“穆清,好好想想,事关你三哥的性命。”二哥哥出声道。
“上一次是他来边塞,半年以前的事情了。”
“你来长安,他可有曾给过你?”
我细想一番,入长安以后,我并不曾惦记跟三哥哥讨要银子,而是我们一并记挂的人,他,权倾朝野,家财万贯。
“没有,三哥哥自我入长安,一分没有给过我。”
二哥哥停顿下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我就说嘛,怎么会是穆清呢。”
一边大哥哥折身走到二阿爹一侧,我探身望着坐在高坐上神色惊慌的二阿爹,“二阿爹,三哥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大哥哥眼望我,目光深沉,提声道,“南梁的贡银丢了四十万两。”
“几日丢失,为何不提早彻查?”
二哥哥将我拉在一边,“是皇上请邀南梁王议事时候,发现送到长安的贡银和南梁王口中的贡银,数量对不上。”
三哥哥虽然同我有竞争关系,但是他的为人我是没有任何怀疑的,既然数量不匹,大阿爹为何不去核实南梁王所说是否属实?
二阿爹长叹一声,一只手紧握成拳,义正言辞道,“穆伟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朝我一看,起身离开了议事厅,只是几天的功夫,他本该挺直的腰身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
大哥哥一言不发,目光投向门外,二哥哥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茶盏,即便是紧要关头,他嘴间依然噙着淡淡的轻薄笑意。
“大哥,你说的在理。”
大哥哥闻声折身走过来,立在我和二哥哥身前,眸光黯淡,面色沉寂,额间青筋一起一伏,他似乎在刻意隐忍着什么。
“如果南梁王有意联合,他们意欲何为?”大哥哥问道。
二哥哥拿起茶盏轻呷了一口,缓缓渡入腹中,“长安要改天换地了啊。”
他们两人纷纷看向我,就好像我脸上长了花一般,我敛了敛心绪,“那皇上可说过如何处罚三哥哥?”
二哥哥起身走过来,“只说要彻查。”
“那御宴之喜,三哥哥还会出席吗?”
大哥哥温声相复,“罪臣自然不会。”
我笑了笑,心下释然,若三哥哥入了牢狱便再也不会有功夫跟我争穆敏了,我现在无需顾及他,只需要盘算如何杀了我阿爹就好。
大哥哥和二哥哥似乎并不知道我心下在想什么,我再出声时,只回复了短短几个字,“三哥哥,我来救。”
话说完,我便提步往外跑,我要去皇宫,不是入皇宫,没有大阿爹的御令,我是入不了皇宫的,即便顶着被万千宠爱的公主的名头也是入不了的。
我要去等穆敏归来,等他,为自己,为阿爹,为三哥哥谋一条活路······
大哥哥没有追来,二哥哥亦是没有跟来,我想很多事情,该是与我相关,除了我,别人都无能为力。
长安,举世繁华,商贾贸易,生生和乐,天下盛平,皆可在大街小巷一眼目睹。
我顺着最为开阔的街道,一路直走,脚下生风,便也不再驻足流连那些个风姿潇洒的华衣贵公子,哪怕他们长的再龙章凤姿,再无心贪恋。
皇宫之势,一如阿爹的名声,宫阙望楼,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装点辉煌毕美,日色正明,所有大殿建筑,雾锁烟迷,百里琼楼,朱甍碧瓦,美轮美奂,极为雄伟壮观。
即便是白昼,皇宫的大门紧紧闭合,临门分立数百名身穿银甲的士兵,端立生威,屹于天地间。
我自是不敢上前,皇家恩威,有恩慈,也有威望,犹如一道无形的利剑,能立国邦家安,也能除暴安良。
三哥哥的事情说小不小,他得皇命护送南梁小国的贡银,前两年都顺遂,却是今年出了纰漏。
又是皇上设宴款待南梁王时,两人起了争执,本就野心不小的南梁王自然会揪着这件事不放。
天下权势,以强而居,但凡有人觊觎自然心生忌惮,皇上对南梁王便是如此。
且近些年来南梁养兵蓄锐,兵势猖狂,以前阿爹领兵征伐南梁,节节获胜,却是到了后来,阿爹只要能守得住边塞,便是拼了一生的力气。
可是南梁王毕竟不敢妄自菲薄,即便野心难抑,扶摇直上的心思终究要延缓。
因为韩承肆,他唯一的儿,还身陷长安,出不来,回不去,像是为大昭皇帝白生了一个儿子般。
树影婆娑而动,带起一股清凉,我飞身一跃,坐在树杈上,细柳飘飞,一下一下,像是迎风打乱姑娘的长发般。
我不知道三哥哥是不是拿了贡银,因为很多时候,人总归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如果拿了贡银,那一定是因为穆敏,三哥哥的秉性我了解,天上地下,但凡他所爱,他便会提上性命去为所爱供给。
我无所事事晃荡着脚丫,时而不时抬眼望向宫门,日上三头了,还未下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三哥哥丢失贡银的事情。
丢了万两黄金,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