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颤的厉害，有风刮过时，便觉得天上地下如是寒冬腊月般，我从来没有这般困顿过，从来没有。
以前我想过，这一生其实守着阿爹过就好了，哪怕只身一人，至少我的根在，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要斩了我的根，断了我一生的性命。
有人紧紧抱着我，坚硬的胸膛渡出一道温热，渡给了我，我意识模糊，提不上丝毫力气。
“阿爹——”
“阿爹——”
“阿爹——”
······
我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一如很小的时候，黏在他屁股后面，从庭院到军营，叫着阿爹。
总有寂寞孤凉的时刻，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所以我每次叫起阿爹时，总会生起一股新的力量，活下去，走下去，熬过去。
我叫了好久好久，没有人回应，却是鼻尖漫出浓烈的血腥之味，我不知是自己身上的，还是阿爹身上的。
走了很久，恍恍惚惚，我们好像顺着楚俏先前拉着我走过的路径，原路折回。
盛世长安，华灯璀璨，我们身受重伤，在鲜有人烟的街巷走，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像这长安疮痍的伤口一般。
出了繁华之地，我只觉阿爹脚尖一踮，便飞向了高处，风声擦过我身，我冷的直打哆嗦，一口气，怕是撑不了太久。
我很倔强，凡事只要我想，便会提上性命去为之。
我很强势，凡人只要我爱，便会厚颜无耻地去追随。
我也很强悍，年纪轻轻的公主，便同阿爹领兵出征几次攻打南梁。
虽然身为女儿身，但阿爹事事磨炼我，他让我坚强，不要矫情作态。
身在皇家，矫情致死，他希望我活的长久些，至少能看到他死。
夜风划过，我感触着风凉，知道阿爹身上的力气也在一点点流出体外，他定然是受了重伤。
提脚一跃，我们两个双双跌落在院子里。
月光皎洁，落在庭院里，如是秋水之光，静静淌着。
我抬眼时，才看到对面的人，分明不是阿爹，心下忽然一凉，不知哪里生来的力气，撑着身体坐起来。
“我阿爹呢？”
我出声，铿锵有力，质问他，我阿爹的下落。
“死了。”
穆敏端坐在我对面，支起一条腿，脑袋微微一沉，月光顺着他的身躯，镀上了一层银光。
我心中一哽，眼含热泪，出声道，“你不是让我动手，为何还要派重兵埋伏？”
他抬头朝我一看，眸中渗着阴婺的光，浸在银光里，如是一道剑，朝我飞来。
“穆清，你若听话，事情何至于此？”
我笑出了声，直直躺在地上，天上月明星亮，我的心却是一片黑暗，根没了，叫我如何活得下去？
“所以是你亲自动手，还是重兵绞杀？”
“我亲自动了手，不想让他英明不保，也不想让你为难。”他淡淡的话音如是一团雾气，将我笼的四下看不清。
以后的路怎么走，一个人怎么活，再也没了方向。
“既死，又何来英明。”
穆敏长叹一声，继而说道，“穆清，明日长安盛世，都会知道，是你亲手杀了威远将军。”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哽在喉间的痛，砥砺而蹿，压的我全身疼，仿佛伤我的不是剑，而是阿爹已死的消息。
很多事，再不是从前了。
离开边塞时，总以为还有机会回去，只要有一口气，我总会策马奔腾飞向那个一年都是大漠飞沙的，鸟不拉屎的地儿。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人不在了，那里再好，从此都与我无关。
“穆敏，你会不会难受？”
我哽着声音问他，我呼吸是痛，流泪是痛，说话是痛，闭眼是痛，思念是痛，不想念还是痛。
曾经的倔强，悍然，硬气，年少轻狂，都已经不见，我终成了一个矫情作态的姑娘，只知道哭，只懂得难受。
好半晌，他并没有说话，夜风细细，携着院落里的石竹的香味，我想，明天怎么过，要怎么过。
有人行至我身边，步伐微猝，移动缓慢，我知道，穆敏杀我阿爹，一定也不容易。
阿爹是想逃出去的，他知道他的命，只有我取了，才是最终的归宿。
所以他一定奋不顾身地对抗过，可是他哪里是穆敏的对手，我先前早已经磨尽了他的力气，连我都打不过，更何况是穆敏呢？
他坐在地上，将我抱在他腿上，月光很美，就连点点星辰，都美的不像话。
穆敏紧紧抱着我，好大一会儿，也不说话，夜色极静极静，只有我们，我和他，而他，就在今夜，杀了我阿爹。
“以前有过，习惯了，便不难受了。”
我睁眼时，正好对上他那如星月一样的眸子，区别先前的阴婺，此时此刻，他如我从未见过的人。
眸中似乎印有星月，熠熠生辉，目光极为温柔，像那风，像那云，像那花开明媚。
就好像昨日，我们还在长安城外的花地里，闲话风云，他素袍飘飘，抬手折下一朵骚红的花朵，暂在我耳间。
“穆敏，好看吗？”
他笑了笑，却是没有出声。
我知道，那一刻他眸光里也生出过如此静谧的温柔，稍有不慎，我差点错过，也许终身难见。
“穆清——”
他叫着我的名字，一只手在我发间穿梭，冰凉的指尖时而无意擦过我脸。
“你要问我恨不恨你？”
“我没有这样问。”
我凄然一笑，答道，“恨，至少现在恨，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语落，我侧身一转，仰头望向他，月光里，穆敏依然如前，神容平寂，无波无澜，无挂无碍，只是眼下却溢出太多的温柔。
我伸手摸向他的脸，他没有避开，我亦是无畏，指尖缓缓经过，温凉的皮肤，忽而微微一紧。
我笑出了声，“楚俏呢？”
“她活着。”
“你放了她？”
“既应你之事，我便会奋不顾身。”
“穆敏——”
“嗯。”
我放下顿在他脸上的手，伸手环住了他，拥抱着他，凭着眼泪在他衣裳上流，他身子一霎僵硬。
“讲讲那些事吧，从你来边塞，到捆我离开，再到南梁王截杀我，我想听听。”
我掩下心伤，想要去明白这些天的事情，想要更清楚地知道，阿爹与我，为何只能二者活一。
“穆清，你要知道，他注定一死，他死了，才能有更多的人活。”
“为什么？”
穆敏沉默起来，我抬头看他，他却将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到西墙之外，嘴唇颤了颤，没有出声。
“你杀了他，是在救人，我能告诉你的，仅此而已。”
“我早知道，迟早有一天，那老不死的迟早死在我手上。”
其实我该感谢穆敏，是他帮了我，杀了我阿爹。
我阿爹虽然是一介将军，但被一人杀，总要比万千重兵纷涌而伤，一同绞杀而死，要体面的很多。
“阿爹不在了，边塞谁来守？”
“穆白，皇上明日便会下谕旨。”
“那三哥哥呢？”
“看他的造化。”
没有一日，再比今夜来的惊心动魄，没有一日再比今日这般风情万种，也没有一日再如此时此刻岁月安静。
我的心事再无，从今以后，我真的只是一个人了，哪怕我还有将军府上的二阿爹，三个哥哥，皇宫里的大阿爹，太子哥哥，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孤身一人，再无牵挂，再无羁绊。
“御宴之日，你会出席吗？”
“会。”
“你会向皇上请婚吗？”
“会。”
“你会娶我为妾吗？”
“也会。”
我心下一湿，嘴上一笑，眼睛里渗出的泪，如是灼人的火星子。
“穆敏，你若对我无情，大可不必为难，娶我为妾，就当是我的玩笑话吧。”
我说完，便撑着身体起来，我要走，一个人也得走下去，阿爹不再了，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我刚坐起身来，穆敏便伸手一拉，我顺势倒在他怀里，他猝然而骤的呼吸，扑在我脸上，我的心一瞬之间跳到了嗓子眼。
“穆清，那些都不重要，你愿委身为妾，我便今生护你周全。”
他说完话，便抱起我，起身进了房间。
我躺在床榻上，才看见一向衣冠整洁的穆敏，此时此刻，身上背着几道刀伤，殷红的血从那疮痍的伤口，涌出，漫湿了衣衫。
“疼吗？”
他笑了笑，“习惯了。”
穆敏坐在床前，身后一盏灯烛，摇来摆去，我抬眼一望，便顿在那些伤痕上，移不开眼。
阿爹的最后大概是拼上了命，再反抗，他是想活，至少在那一刻他拼劲余生之力，想要活下去。
“他可有留话？”我问道。
“谁？”
“我阿爹。”这两个字，我再叫起，只会让我心下钝痛，再无安慰和力量可言。
“让你好好活下去，为了更多人。”
我阖上眼睛，弱不经心间，淌出口的却不是恨，而是对着这个眼前的杀父之人，道了谢。
“几日后便是御宴之喜，你好生休息。”
我点了点头，穆敏笑着看了我片刻，抬手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开。
他一开门便有月光涌进来，他站在门前，顿了顿，最后提步而起，恢复了如常日里的雄姿威风。
穆敏，谢谢你，成全我，成全阿爹，为我，所作下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