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十里,灯火璀璨,人声鼎沸,望楼宫阙,一栋接一栋。
我和三哥哥站在船头上,眼望花楼云窗里映现出姑娘们曼妙的身影。
船伐最终停在了洛河最繁盛之地,一条商街,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即使是夜深时刻,依然人声鼎沸,各种吆喝声,笑闹声,不绝于耳。
三哥哥率先跳上了河岸,伸出手将我一把提到了岸上。
“这条街便是长安最热闹的地方。”
我们并肩而行,三哥哥眼睛掠过街巷两边各种热闹的商铺,风轻云淡地说道。
边塞地径偏僻,大漠黄沙,四个字便是那里的一切,我初次入长安,自然欣喜,这里的举世繁华。
酒肆,花楼,饭舍,胭脂店,赌坊,茶庄······
各式商铺,呈一字排列在街巷两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我随在三哥哥身侧,一脸痴样,灯明月隐,热闹非凡,盛世长安,绝非口中一谈便能道尽。
“尽头处分三路,正中一路是皇宫——”
三哥哥侧头盯着我,然后伸手指向前方,“那边是将军府。”
“另外一边呢?”
我率先走出几步,往前面跑,想要一步跨进皇宫,也想一步跨进将军府。
长安,我日思夜想之地,以前不知它的繁华之乐,只是惦着这里牵挂我的人。
边塞的夜晚,夜风总是呼啸在星空之上,我和楚俏常常躺在沙丘上,说着长安的事,想着长安的人。
“另一边是穆敏的府邸。”
我忽然顿住了脚,折身一转,盯着朝我款款走来的人,灯影之下,一身红袍的三哥哥格外俊美无双,他噙着笑,亦是朝我看。
“他当真妻妾成群?”
三哥哥唇角一勾,弱不经心道,“当然,他是大将军。”
“你不介意?”
我迎向三哥哥快走几步,回身一揽,搭上了三哥哥的肩,我们就那样勾肩搭背走了好远。
三哥哥沉默了片刻,才出声说,“他不介意我,那就好了。”
这句话不知为何落到我耳畔,却让我升起一丝怜悯之意,我仰头看他,他双目直直望向穆敏府邸的方向,眼中泛光。
即便三哥哥再妖娆,再风骚,可他毕竟是男儿之身,盛世长安,伦理纲常,自然被世人谨遵。
所以即便我再糙,再野,再不懂风月,但在抢夺穆敏这件事上,我总是占据了先机。
如果,我没有与韩承肆的婚约就更好了。
我们穿过长长的街巷,身经各种热闹,这里的人啊,总是喜笑颜开,声色和乐,他们都是平凡百姓,活的这般安然自得,真是难得。
眼目所及,所有繁华盛景都是大阿爹统治下的大昭盛世,我掩下心中酸涩,喉间却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我揽着三哥哥的肩,个子小,整个人像挂在了他身上一般,他呢,揽着我的腰,仿佛要将我提在他身上。
“穆敏。”
我声色哽咽,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放开了三哥哥,他朝前面跨出几步,我呆在了原地,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般,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三哥哥在我几步之远的地方停下来,静静地立着,夜空上,圆月高悬,他一身独立,迎风对月,气态宁寂,有一种让人轻易动容的阴柔之美。
“上来。”
隔了很久,三哥哥背着我喊道。
我抽回落在街巷一边人声争闹之地,远远一观,便移不开视线。
三哥哥蹲在我前面,像小时候那样,我咧着嘴,屁颠屁颠地扑向他。
后面数十位随从,静静地跟在身后,我们出了街巷便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走。
“三哥哥,你知道谁是我亲阿爹啊。”
我抬手揪着他束起的长发,将脸埋在他身上,明知他也不知道,还是想问一问。
“所以你此番入长安,只是为了认祖归宗?”
“也来辞婚。”
“韩承肆,人,不错。”
“那你为何要同我争穆敏?”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缓缓道,“韩承肆既然好,三哥哥便收了他,即便天下人笑我,那也无关紧要。”
“为何要笑你?”三哥哥含笑问道,显然他并不明我话中之意。
“天下人尽知我与韩承肆有婚约,你收了他,自然天下人知道,我堂堂大昭公主被绿了,嫖夫还是自己的三哥哥——”
这事啊,想想都会被嚼耳根子的,何况牵扯到伦理纲常,将军府上出的败类呀,当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我们两个就那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经过几处华宫璀殿,尽头处便是将军府。
月光明媚,银色的光拂照着这一处府邸,我抬眼望见横挂在将门之上的牌匾,“将军府”三个字,遒劲有力,和第一次看到的长安城是一样的手法。
我一跃跳了下来,提步跑向将军府,一颗心兴奋地狂跳不休,也不知二阿爹近些年过的好不好。
三哥哥紧跟在我身后,行至府门前,三哥哥好像拉了我一把,我压根没在意,抬脚便开始踹起门来。
府门里面隐隐传来人声,片刻以后,有小厮快步跑来的脚步声。
我又踹了几下,然后扭身对三哥哥说,“二阿爹当真是重色轻女之人。”
三哥哥垂头瞧我,复又偏头望向一处,没搭话。
小厮前来开了门,一道缝隙,我便蹿身进去。
身后飘来那小厮的声音,“三公子,将军现在不宜见人。”
“今日有贵客,他知道。”
“可是将军,哎——”
细碎的声音再我耳畔渐渐消失,我穿过石径小路,走向正厅,恢弘毕美的院子,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夜虽深,比起外面街巷花楼的热闹,将军府沉静的不闻一丝杂音。
正厅是待人之地,阿爹曾给我说起过将军府,这里的一廊一巷,一院一厅,一楼一阁,一砖一瓦,我都清楚。
三哥哥跑来拉住我,神色无奈,他一眼望向空荡荡的正厅。
“穆清啊,可是要让你看笑话了。”
三哥哥话音刚落,空中便响起一道杀猪般的嘶吼声。
“啊——”
那声音浑厚,铿锵有力,一声落罢接着一声,我耳朵发麻,伸手掏了掏耳屎。
“二阿爹,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一把拉起三哥哥的手,朝着声音来处跑,这声音啊,听上去像是要人命的声音。
三哥哥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走,懒洋洋地说道,“那老不死的又去招蜂引蝶了。”
“为何不去花楼?”
三哥哥快走几步,跟在我身畔,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上梁不正下梁歪。”
“大哥哥,总是正的。”
我瞅着他看了几眼,接言道,“三哥哥要比二哥哥正些。”
“你这是在夸我?”他唇角一扬,眉眼之间,尽是笑意。
“是啊,有龙阳之好,势必不会像二哥哥那般放浪形骸。”
“穆敏,你死了心吧。”
他提步走了,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
“三哥哥,各凭本事,既然争来的好,我凭何要死心?”
他顿了下来,后背绷直,像是受了什么重创一般,没多久便提步走了。
我和三哥哥来到后院的时候,眼目所及,都有些脸红。
“走吗?”三哥哥问,
“不走。”
“他没心思在你身上。”
“可他是我二阿爹,万一是亲阿爹呢。”
我一把扯起三哥哥的手,朝着后院光明正大地走,提声喊道,“二阿爹——”
本以为从边塞千里迢迢来长安,二阿爹定然会倾家荡产为我摆一桌,然后我乘着接风洗尘之名,再洗劫一番将军府,那时候赊欠穆敏的银子便能还个一大半。
可是眼前的场景,是我千想万念中压根都没有料到的——
二阿爹,堂堂的镇国将军,睥睨疆场的风行人物,此时此刻,一身赤裸,拿着女人的手帕遮挡着要紧部位。
他盯着我看,一旁几个妻妾亦是朝我看过来。
“穆清啊——”二阿爹朝我一喊,复又移目望着立在我身侧的三哥哥。
“穆伟,袍子脱了——”
他站在院子正中央,月色正明,他腆着一张老脸,低三下四地说道。
三哥哥将手从我手中抽离,欲要宽衣解带,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提步跑向二阿爹。
多年不见,他比往日要老很多,白发生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已然是暮年的慈祥老人。
二阿爹,我只见过一面,匆匆一面,我看他时,他驾马与我擦身而过。
后来阿爹才告诉我,那是我的二阿爹,来自长安,是顶有名望的镇国将军,战功赫赫,声名远扬。
“南梁这些年诚心归顺,都是因着你二阿爹当年的一战。”
这就是我阿爹说给我的,所有有关于二阿爹的事。
“二阿爹,穿我的。”
我解下衣袍,披在他身上,然后朝着他身后的莺莺燕燕厉声道,“别再扒我二阿爹的衣裳,不然,我见你们一次,扒你们一次。”
那些个胭脂俗粉,压根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一个个哼了一声,便纷纷扔掉手中从二阿爹身上扒下来的衣裳,折身回了房间。
长安虽已入暮春时节,但春寒依然没有消减。
二阿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二阿爹都习惯了。”
他说话间拉起我的手,紧了紧,然后抬眼望着前面的三哥哥,喊道,“穆伟,你大哥和二哥呢?”
“现在该到正厅了吧。”
他走过来,月色涌向他,我看着三哥哥,再望望身边老不正经的二阿爹,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是说入夜就能到,以为今日赶不回来,刀子那人,也不靠谱啊。”
三哥哥看我一眼,笑着回道,“见了该见之人,所以有耽搁。”
二阿爹拉着我往门外走,三哥哥跟在我们身后。
其实于我而言,他们都是阿爹口舌之中的人,我见过的只有三个哥哥,二阿爹只有那匆匆一面,在这时之前,我们彼此不相识,走在大街上,压根是陌生人。
他牵着我的手,我跟着他走,像个小姑娘,失了以往的那种倔性和糙野。
“穆清,二阿爹可是要给你接风洗尘——”
“无碍无碍,我来是辞婚的,二阿爹帮我赐了婚便好。”
我说话时转头望着三哥哥,他一脸笑意,似乎压根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辞婚?”
“是。”
三哥哥接声道,“爹,穆清说要同我争穆敏。”
二阿爹忽然沉默起来,神色异样,我自是看不懂他的心思,过了片刻,他又笑嘻嘻地对我说,“你争不过那小子的。”
我们走在石径上,曲径通幽,夜色里,每一个路口,幽静无比。
我们并不是走向二阿爹先前问起大哥哥和二哥哥所在的正厅,而是往将军府的后门走。
刀叔偷偷说过,将军府后门有条小路,直通洛河,我二哥哥自成年以后,便没有从将军府正门上露过面。
“二阿爹,我们不去正厅吗?”
他歇住脚,笑了一声,“穆伟,去叫你大哥二哥来花楼。”
三哥哥朝我一看,接声道,“爹,今日是穆清回长安第一日,这传出去——”
“这将军府还怕传出闲话?”
二阿爹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他紧了紧我的手,慈祥的面容让我心下一暖,他当真太了解我了。
自打刀叔弃我去了花楼,我的心思呀,哪里是前来将军府见二阿爹和哥哥们。
我在边塞念着他们,可是我也更喜欢长安的男人啊——
“快去吧。”
三哥哥折身走了,我回过头盯着二阿爹,他亦是垂头望着我。
“二阿爹,我阿爹的事——”我鼻尖一酸,眼泪直淌,竟不能自已。
二阿爹拍着我的脑袋,也不说话,月色里,石径两侧林木摇曳,黑黝黝的影动,在二阿爹脸上来回跌宕。
“所以你要同三哥哥抢穆敏?”
我摇摇头。
“辞婚也救不了他。”
我垂头,心下无望。
“他是南梁的王,你要记得这件事。”
我仰头盯着二阿爹,“所以他不是我的亲阿爹?”
月光如水,泄在二阿爹脸上,那是一张历经沧桑和生死的面容,我曾一眼望见,便记到了脑子里。
“韩承肆,人,不坏。”
石径深处有陆陆续续的脚步声传来,声音渐渐逼近,二阿爹裹紧了衣袍,笑了笑。
“你阿爹那么多,死一两个,还有一个。”
我心下一紧,正要开口问二阿爹一些往事时,身后传来两道声音。
“穆清,还不来见见二哥哥——”
“穆清——”
我知道,第一道声音是二哥哥的,他说话总是带着轻浮的笑声。
后面的一声,声正色厉,是我大哥哥的,年少便功名赫赫的大哥哥。
我撒开了二阿爹的手,提步跑向声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