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苍凉,东方既白,我将那银子倒在了黑绸上,顺手一扔方盘,然后将那手感极好的丝绸扎了一个结背在身上。
顺着幽幽的石子小路往出走,道路两侧是森郁的林木,透过林叶枝桠,依稀可窥见洛河两岸花楼里亮起的烛火,只是那临河的云窗上再也没有入夜时姑娘们风情万种的身影。
我着一身单衣,外袍脱下给了二阿爹,现在虽说是暮春入夏的时候,可是春寒仍然未散去,尤其是这般昼夜更迭的时候。
急行数里,身经各个望楼宫阙,间或鳞次栉比的店铺人家,顺着大道直往尽头奔,因为我看到了皇宫一角,在渐白的东方恢弘的宫阁伸入云霄。
行至街巷尽头,分三叉路,我想到了三哥哥夜时跟我所讲,他手指指向穆敏的府邸时颤了颤,我那时粗心大意,现在才一霎时的想起。
脑海里接踵而至的,还有在花楼里,他们两人坐在二楼,相对而坐,在花楼姑娘们的低吟浅唱中,素瓷静递,穆敏一言,我三哥哥总会笑的明媚昭然。
那样的笑,就像我先前见到的姑娘一般,如是阳光一般能拂人心暖的笑意,我既心生喜欢,穆敏又何尝能抵抗得住?
按照我的性子,但凡我心生喜欢,无论代价多沉重,我都势必要与三哥哥整个你死我活的。
可是不知为何,我竟有一丝失落,总是不经意想起他立在船头上,洛河两岸的灯火投入他眼帘,我踮足朝他一看,只觉得他心事太重。
我们身在荣耀之家,吃喝玩乐,自是样样不缺,即便一生平凡,阿爹们的荣耀也会庇护我们一生不必周折。
事实上,我们兄妹几人以往十几载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是阿爹和楚俏都说过,人这一生,哪里可以太平到老,人啊,难逃情劫。
许是三哥哥对穆敏真是痴心一片,才会临江对月时,那般的心怀千重事。
我正想着这些事,忽然有人拍了拍我肩膀,虽说夜深将散,但天色还是混混沌沌,只有寥寥不知来处的灯火洒出一星半点的亮光。
我紧了紧跨在肩膀上的银子,盛世长安,即便是太平年,街头小巷也是有打劫作乱之人。
我初入长安,人生地不熟,比不上在边塞,饶是我女儿身,也可以横着走,气势吊上天,也没人敢拿我怎样。
定了定心思,也来不及再去多想什么,我提腿便往穆敏府邸的方向跑······
可是才要迈出一步,那人便一把扯住了我的头发,我头皮一紧,不得不歇下来,颤颤地顺着头发被拉扯的方向退去。
“跑什么?”
一道好听的声音,温暖而又极具威严。
我讪讪地笑了,便一扭身迎上那人,“大哥哥,你怎么在此地?”
大哥哥还是身着入夜时那身银色军甲,未带头盔,束发飞扬,隐隐光火弥漫在我们身间。
他抿唇笑了笑,未搭话,视线却从我脸上移到肩上被的黑丝绸袋上,顿了片刻,“这是什么?”
我侧身紧了紧,然后朗笑道,“姑娘家用的胭脂俗粉,是在花楼里抢出来的。”
大哥哥神色温慈,似笑非笑,静静地立在我对面,也不再说话。
加上太子哥哥,我们兄妹总共有五人,当今大昭,我们几位的阿爹都是为大昭立下汗马功劳的人,虽说我阿爹以前是南梁的王,可是后来在投入大阿爹麾下时镇守南梁,这数十年来饶是南梁军势强盛仍旧不敢冒犯中原半分。
我们本可以享这父辈的血汗,一生富贵荣华,可是大哥哥自小便少与我们为伴,整日投身到军营里训练,三伏天,三九天,没命地再训练。
阿爹说,你大哥哥是成大气候的人,现在多吃点苦,以后上了战场便能少遭些罪。
所以他从长安来信,问我想不想他来,我都会托付二哥哥三哥哥告诉他,我不想他,在边塞过的很好,希望他安心训练,等我大了我会来长安寻他。
我虽然骄纵,有时候蛮不讲理,倔强起来十头驴也拉不回的性子,但是我记着阿爹给我说过的话,让大哥哥多多训练,等哪一日上了战场他便多一份保障。
“大哥哥,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在此地?”
我压了压心中的事,提眸望着他。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背过双手,长身玉立,“穆清,大哥哥能为你做任何事——”
大哥哥说着话,眸光一沉望向我,我抬头时正好看到那双原本透亮的眼睛里光泽渐次消歇,有点像三哥哥为穆敏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欲要开口接话时,大哥哥后面的话随着冷风飘向我,“只要你说给大哥哥听,无论什么事,都来帮。”
“要同三哥哥争穆敏。”
我上前一步,伸手搭在大哥哥手臂上,他侧头盯着我看,“你争不过老三那小子。”
“大哥哥,一碗水可要端平,凭何我争不过他?”
“你拿什么同老三争?”
我低下头,想了片刻,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大哥哥的问话。
要说美貌,我真的没有,生在边塞,养在边塞,自小到大都是被一群糙老爷们喂养长大,我身上姑娘家的那份婉约之美,都已经被大漠黄沙扬的一丝不剩。
世人皆爱美,穆敏更不例外,他有龙阳之好,我现在想想一点也不惊奇。
权倾朝野,家财万贯,这样身重的人,世间美貌大多都已见过,所以势必会对那种女性的阴柔之美而深感平淡。
“大哥哥,我真心喜欢他。”
好半晌,我才敢理直气壮,答复起大哥哥先前的问话。
天间已有破晓之光,我一抬头,便看见皇宫的万重宫楼点触的天空,已有紫蓝色的光芒生升起。
“穆敏,可曾与你做过什么交易?”
我心下一颤,却对着大哥哥的目光,摇了摇头。
他再未说话,容姿英俊,是我三哥哥身上未曾有的那种俊郎和硬气。
穆敏说,“你杀他,我娶你,我们没有新仇旧恨。”
是啊,那样的话,我们在一起多了一些理直气壮的借口,到时候,辞婚韩承肆,指日可待。
只是这样的交易,我需要时间,再多耗几天,我能知道自己的底气有多大。
“穆清,想不想你阿爹?”
我啊了一声,还没有明白他话中之意,大哥哥伸手提溜着我,一跃而起,我只觉得耳边擦过冷飕飕的凉风。
我缩身在大哥哥怀里,冰凉的军甲触在脸上,生凉的冷涌入我心底,我眼下一湿。
“大哥哥,我想阿爹,阿爹说你该多去训练,那样上了战场就会少遭罪,我不想你来边塞,一来一回就是半月——”
“我不想以后见不到你,宁愿小时候少见你几面。”
我本想告诉他,我想阿爹了,想起在边塞的日子了,想楚俏,也想过去,可是一出嘴的却是这些话。
大哥哥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声,抱紧了我,飞身在宫楼之间。
他该是下过多大的心思才到现在这般的境地,阿爹说这天下,数穆伟的功夫是数一数二的。
“到了。”
温凉的话语在我耳边轻轻飘来,我们落脚在一处装饰辉煌璀璨的楼阁上。
我探头望着四下,盛世长安,仿佛都在我们脚下铺陈开来,头顶的夜风,擦着苍穹飞逝,我忽觉好冷,当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此处大概是我放眼一望,最高的地径,能望得见皇宫,也能看得清将军府的一楼一阁。
“这里便是穆敏的府邸。”
身居高处,又在房梁上,我双腿打颤,缩在大哥哥怀里,只是瞪着一双眼打量这四野的风光。
“他回府上了吗?”
我忽然一明,夜里他同三哥哥在花楼,也不知他宿在了花楼,还是顶着夜深风霜重回到了府邸?
大哥哥离了我,我前脚一晃荡便要往楼阁下扑,他一抬手扯住了我的衣裳,“不冷吗?”
我点点头,他未接话,神容静默,片刻以后,大哥哥又一把抓起我,跃过几处楼阁,终是停在了一方小院上。
这时候天空一角涌出一片深蓝色的光,隐隐照亮了这一处庭院。
“他在的话,便是在这里——”
大哥哥声落,便脚尖一踮,飞身在宫阙楼阁里,我望着那道背影,究竟心生温热。
他下了多大的心思,才敢冒死将我送入穆敏的府邸,当今大昭,除了大阿爹皇帝以外,穆敏便是另一个让人闻风丧胆之人。
“穆敏——”
我才一回身,便听得院里传出一道男声,我没听错,那声音是三哥哥的——
三更半夜,这两人就不能隐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