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院,朝南方向,有方竹树竿,潇潇洒洒,墙西稍空,借着微微天光望去,有树影婆娑,想来是以此补缺墙西的一方空白。
四合院落,坐北朝南是主宅,比邻两侧的是客舍,房势稍矮,这样的布置,同我们边塞的庭院一致,说实话,长安再好,依然抵不上边塞的一沙一石。
三哥哥唤着穆敏的名字,从那数竿方竹中走出来,骚红的衣袍在稀薄光色里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穆敏——”
他又提嗓喊了一声,然后朝院子中央急行数十步,行至通往主宅的石阶前,忽然歇住了脚。
“你说的话当真?”
他压下嗓音,对着主宅喊道。
我听着三哥哥着急的问话声,煞有介事地坐在房梁上,任凭晨风渐凉,我也要看看这两人究竟有何动作?
紧了紧肩上的银子,黄金万两,这可是我在长安欲要发家致富的资本,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富可敌国。
“当真与否,在与你。”
他的声音有一股清朗亦夹着一丝弱不经心的薄凉,让人初一听只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想来,我自小便觉得他冷漠,便是因为第一次他来边塞,我缩在阿爹身后,穆敏眼目一扫,落在我身上,然后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记得当时年纪小,他温从地伸手招我过去,我却紧紧抱着阿爹的大腿,不出面见他。
三哥哥朗笑一声,“那我应了你,从此只是你和我,不再牵扯旁人。”
“我应你。”
“穆敏,你知道我飞蛾一扑的代价,所以请不要辜负我。”
三哥哥静静立在石阶前,长身挺拔,如蝉纱一般的衣袍在晨风里扬了开,如是敷于水上的落花,总是刹那华美。
我迎着天凉,蜷缩起来,心下却是燥热难耐,因为穆敏在,他像一团火,总是能轻而易举燎到我。
耳畔传来一声鸟鸣,我闻声朝四野望去,天边渐渐涌起蓝白色的光芒,如是潮水,慢慢涌了开,天要亮起来了,盛世长安,我一眼便能看见,宫阙楼阁,或辉华,或简朴,或林立,或浅排,都入眼帘。
我收回视线,便看见有人撩起了主宅的纱帘,轻白的天光里,穆敏自那帘内走出,一身金甲,耀眼醒目,我才一眼,一颗心便失了节奏。
只觉得脚下一划,身子一跌,整个人像被人从后背踹了一脚般,顺着倾斜的房檐扑向庭院。
我眼睛一闭,耳间飘来那人冰凉的说话声,“穆伟,你没资格同我讲代价。”
啪——
我只觉得自己全身一热,落地时打忙伸手挡住了脸,冰冷的石院,隔衣渗凉,我以为会跌的粉身碎骨,却是动了动脚,全身除了有点麻,便再无痛感。
我知道又一次,在穆敏面前我丢脸丢到了大发,可是每一次,我都定了定心思,等哪一日我必然会风光无限地立在他身前。
可能是因着那人那晚扔来的葫芦酒罐,我胸口隐隐漫起一股痛烈之感,越来越痛,我探了探肩膀上的银子,放下了心思,又将手放在胸前,慢慢揉着,那种痛感,同我长大时胸部慢慢涨大起来时的感觉一样,只是还隐隐透着一股灼热之感。
我只顾揉自己的胸口,哪里还顾及这是在何处,我做了何事,此处还有何人。
“穆清?”
我抬头时,三哥哥立在我面前,此时天光虽未全亮,但是光线明亮,透着一股冷意,我自三哥哥脚尖移目往上看,三哥哥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压根不惊讶我为何在此处,也不在意我是否摔痛。
“三哥哥,我只是,只是——”我一边揉着胸口,一边脑子里想着借口,因为是大哥哥冒死将我送到穆敏的庭院,我不能给大哥哥招灾,“我只是恰好路过,一时失足了。”
三哥哥大笑一声,侧目往主宅的方向看去,好半天他也不说话,唇角一勾,噙着一缕薄薄的笑意。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穆敏端立在石阶上,身姿飒爽,金甲威风,逸出一股与生俱来的盛气,他蹙眉望着我,神容平淡。
他好像压根不在意先前同三哥哥的话是否被我听了去,当然,从他的神色望去,他丝毫不在乎我的死活。
楚俏虽然同我年岁一样,但是深谙男女之事,说起来,总是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
她说,若心中有挂碍,一眼一心,皆是藏不住的。
穆敏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可是那又有何关系,我的心在他身上,水滴穿石,蝼蚁撼树,再微弱如尘埃,日久而功,他总是能明白。
我盯着他,颤声道,“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说话间我拍了拍挂在肩膀上的银子,穆敏的目光稍稍一滞,我便知道他信了。
“穆清,三哥哥先回家了。”
三哥哥说话间蹲下身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像拍一颗生锈的榆木脑袋一般,重手重脚。
他说完话直起身来,朝一边的穆敏深情一望,而后提步往院外走。
我松了一口气,其实我刚才听了个明白,三哥哥的意思应该是若他委身于穆敏,便不希望穆敏辜负他。
穆敏有龙阳之好,这一点其实无关紧要,他权倾朝野的身份便能压去世人的闲言碎语。
可是三哥哥不一样,他坐享二阿爹打下来的富贵荣华,自身虽然为皇帝护送南梁的贡银,但其实也就是一份可有可无的差事。
将军府再受皇恩,三哥哥若委身于穆敏终究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所以三哥哥说的对,飞蛾一扑,他确实这样。
想到此,我抬头望着三哥哥远去的方向,才知他立在院正中央,顿了片刻,复又折身走向我,解下身上的骚红披风,覆在我身上。
“可不要着凉了,不然你那老不死的阿爹,又来扒我皮。”
他笑了笑,起身走了,并不曾回头。
万籁俱寂,东方天白,这一方小院,在这长安的辉华里显得格外清雅孤独,不多时,清风骤起,经万生万物涌来,带起了满耳春声。
“不进来吗?”
我闻声望着端立在石阶上的人,他朝我一望,短暂停歇,复又目光一扬,望向正前方的数竿石竹。
“你应了三哥哥何事?”
“不关你事。”
我忍着胸间涌起来的燥热的痛感,一咬牙,率真地从地上站起来,提溜了肩膀上的钱袋,转身对着穆敏。
他不看我,不远的距离,我能看得到他眼睛里石竹掠过的疏影,但那影动并不曾遮住他目中光亮,透着阴婺和戾气的一种如墨色的光泽。
“我若应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