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角再无带着几分邪气的笑,他朝我看,眼神沉重,“我自小到大,靠着一句话活下来,穆清,你知道是哪句话?”
韩承肆忽然一本正经起来,我却有点招架不住,我们两个名义上是最亲密的人,可是这才是第一次见面。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所幸就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等他说。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远远地一投。落在牢房外一簇冉冉欲动的火把上,话如一泓清泉,从口中缓缓涌出。
“一语订之,千秋不移。”
他话音刚落,我鼻子一酸,眼睛里烧起了一团火,火星子欲要滴出时,打忙仰起脑袋,往一边看去。
“韩承肆,其实我们两个就是一个牵累一个,你该知道。”
“我一直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御宴上为我开罪,我们两个留一个人在外的话,总是要比现在好。”
“我想守着你。”
我笑了笑,转过脸盯着他看,“我的心上人是穆敏,他权倾朝野,家财万贯。”
韩承肆唇间漾起一抹淡淡地笑,不甚鲜明,却是如春风过境,不缓不慢,入了我眼。
“你的心上人该是我,是一个盖世英雄。”
我瞥了他一眼,没想着再说什么话和他纠缠。
想来夜色深浓,也不知御宴之喜会不会延续到天亮,我定然是享受不了什么福气的,上眼皮子便和下眼皮子纠缠在了一起。
韩承肆见我疲累,也不再说什么话,一个人起身坐在了远远一边,不再缠着我。
我仰身一躺,躺在地上,本打算想些事情来,便合上了眼睛。
似睡非睡,总觉得身上吹来一道道凉意,甚是舒服,这牢狱之灾啊,真当是大灾大难。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耳畔飘来一声接一声的对话声。
“太子怎么了?”
“皇上惩戒了太子,已经被撤去太子之位了。”
“为何?”
“这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打听到的了,瞧瞧,本是举国御宴之喜,一个个落了大牢。”
那狱卒说话间正要拂袖离去,我一跃身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抱住那狱卒的腿,“太子怎么会被废呢?”
那狱卒无奈地提了提脚,见我死命不放,叹了一口气,“公主,您就别为难我们这些人了,这是皇家的事。”
韩承肆走过来,温声对我说,“太子的事情,他们的确不知。”
我颤颤巍巍地松开那狱卒,等他走出几步,仍然不死心地问他,“穆敏呢?”
那狱卒折身朝我看了一眼,“将军很早就离宴了。”
我只觉的心下一空,似如蹿过一道烈风,太子哥哥是未来的储君,怎么会突然之间就被废掉呢?
大阿爹有那么多皇子,太子哥哥自小到大独得宠爱,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废了呢?
韩承肆见我心事重重的失魂样,走过来,掀袍坐在地上,笑道,“终于遂他心愿了。”
我仰头问他,“怎么讲?”
韩承肆敛去唇间的笑意,眼望前方,认真地说,“穆清,我同他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的心性我岂会不知?”
“人心隔肚皮,你又不是太子哥哥。”我嗔怪了一声,心下着急的要命。
以前在边塞,太子哥哥能来就来,不远千万里来见我,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沙丘上发呆,时哭时笑,我和楚俏远远地藏在一边,看他。
那时候从来不知太子哥哥究竟遇见了何事,会这般失态,只是觉得他一个人好孤苦,我没来由得想要靠近他。
所以他每次来,我就缠着他,让他同我策马,与我同士兵玩沙包,或者偷百姓家的箩筐来捉鸟,等他离开时,我又格外失落。
他在走之前总是会欲言又止地对着我沉默,眼睛里尽是泪水,好像我欺负了他一般。
那是最后一次,我入长安之前,太子哥哥在去年秋天来见我,他红着眼,告诉我,他只想当一个凡人。
话还没说完,就扭身翻上了马背,秋日,大漠扬沙,转眼之间,他就消失在了黄沙深处。
牢狱里天色越晚越热,我浑身燥热,如置炭火之中,真想将这身上衣剥掉,好好散一下这热气,但一瞅身边那人,我还是忍耐了下来。
韩承肆当真是轻薄之人,第一次见我就对我图谋不轨,我有时候真是纳闷,好歹活在天子脚下,长安美女又是那般的多,尤其是洛河两岸那花楼里,那些姑娘们一个赛一个,一个比一个长的标志美丽,要不是她们对我太彪悍,我想我真会嫉妒这些姑娘们的。
美貌之人千千万万,这韩承肆大概哪根筋抽了,偏偏赖上我这样粗野蛮硕的人。
长安的人不也常说,边塞之人和南梁之人相差无几,都是蛮子。
想到此,我偷偷看了一眼韩承肆,他坐在一边,懒懒地坐着,两只手撑放在身后,样态悠闲,丝毫没有燥热之意,也没有丁点身陷牢狱之中的狼狈。
同我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见到的他一模一样,风姿潇洒,爽朗清举。
“你说说,太子哥哥为何是遂他心愿?”
“他不想做天下的王。”
“那是你说的,又不是太子哥哥的心意。”
我盯着他看,细细打量着这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屋生的男人,与他一比,我便更显粗硕了,是个男子之身,怎么都好说,可偏偏就给了我这女儿身。
要盛世之颜,我没有,要姑娘家的沉静如水之态,我没有,要女工,我还是没有。
我好像除了粗戳野蛮,再无长处,我微微别过脸,叹了一声。
“东宫的日子,不是你们外人看到的那般。”他说话间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就连神色都黯淡了很多,韩承肆停顿了片刻,笑了笑,又说,“太子说等他坐上了皇位,就放我回南梁。”
我心下不知何故,忽然一哽,侧过脸盯着他看,我知道,这些年来韩承肆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太好过,也知他身在皇帝眼下,活的谨小慎微。
但我从来没有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过,因为不曾理解,所以只当他是旁的人。
“那你今天就不该那样说,回了南梁,总是好的。”
“穆清,我走了,你也活不了。”
“那你太小瞧我了?”
韩承肆看向我,目光沉了沉,“你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我。”
我低下头沉默了片刻,他也没再说话,过了很久,我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他看,出声问他,“那你知道谁是我亲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