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一手牵着缰绳折身离去。
我的问题，他不回答很正常，说白了，我算什么，哪里抵得过他和大阿爹十几年的君臣之情。
也没再理会朝城里走去的穆敏，我转过身望着那条笔直的车道，大哥哥从今往后就要守着一片荒寒之地，一生到老，他能保得住性命，但究竟能不能忍受孤独之苦还得另说。
身为将士之后，比起战死沙场，苟活于世大概是最大的耻辱。
大哥哥温和从容面对所有的结局，阿爹离世，大阿爹也就是当今大昭的皇上即刻下令让大哥哥远赴边塞抵御边塞小国的进犯。
其实留存在我身边的一切，正在一点点消失，我所在乎的都被人从体内抽丝拔茧一般拿去，我以前有多么狂妄，有多得世人宠爱，如今便是多么落魄。
我本不想争什么，我来长安起初目的只有两个，第一让被大阿爹俘虏多年的韩承肆回到南梁，我不想他因为我而困守在一处危机四伏的皇城。第二，我知道大阿爹对我威远将军私自锻造兵器一事已经生了戒心，也能揣度出他起了杀心，我来本是求他放过阿爹一命，可是到头来，我还没有面见皇帝，阿爹就用一条命保护了我。
我亲自斩杀了威远将军，却也偷盗了南梁王觐献给皇上的贡银，我虽然被押入牢狱数天，到最后我还是选择了那条我本想避过的路。
千古女帝是我阿妈，我来长安更加确信了这点，但是阿妈以后巍峨大阿爹继承了皇位这些我还无从得知。
我用阿妈的画像要挟韩承肆让皇城的士兵送他离开皇宫，如果他决然离去的话，这一刻也该出了阳关之地，和大哥哥一样，西出阳光，从此他们就再也和穆清没有任何关系了。
大阿爹先前没有同我要我手里面的东西，那是阿爹上一次夜袭时趁我不备之时塞在我怀里的。
在我为了逼退大阿爹而自刺一剑时，阿爹离开时哽声留给我一句话，那也是我和他今生今世里最后的一句话。
“那东西能救你。”
阿爹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我是拼了命的同他相搏，因为我怕外围有穆敏的人，被他们发现我从来无心杀阿爹的话，他们会代替我出手。
往事如狂风大作，一想，总会带起太多东西，好的，坏的，伤的，悲的，从前有过的快乐，再也不是原来状态。
我长叹了一口气，揩掉挂在脸上的眼泪，折身往长安城走。
如果万事顺遂，那么至少我可以守得住一些人，现下于我而言最为要紧的人就是三哥哥还有太子哥哥。
若我手里的东西能换回他们的性命，我在所不惜，可是大阿爹分明就没要着急要我手里面的东西。
他断定我和他争不起，是啊，我有什么拿来和他争？
他才是如今大昭的皇帝，万人之上的王，我充其量就是一个前朝女帝的弃婴，被大阿爹疼惜收养活下来的公主。
我雄赳赳气昂昂往城门走，入城之前，我侧身望着城门对面万千阡陌里开的最绚丽多彩的花海。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穆敏漫不经心的话音一下一下浮现在我耳边，我吸了吸鼻子，往城里走。
日头将落，绯红色云层在天际寥寥洒洒地铺展开来，照的整个人间都分外柔和，我沿着三哥哥第一次领我走的路往洛河的方向走。
望楼宫阙，鳞次栉比，我经过它们，穿梭在街巷里，多想转过这个巷子，再经过那个路口，三哥哥就坐在马车上等我前来。
他和韩承肆真心笑的时候噙着带有几分邪气的笑意，“穆清，三哥带你去花楼浪去。”
我一定会一头扎在他怀里，就那样抱着他，让他不要走开，至少我可以看得到他。
走上望君桥，往事一件件浮现，究竟我是在这长安生活了多久，才有了这般沉重的记忆，想起来就会心痛，哪里比得上边塞，那里虽然荒凉，可是我现在只要一想，总会一个人傻笑。
就连午夜梦回时分，我还和楚俏牵着我的汗血宝马坐在沙丘上数星星，夜空伸手可触，仿佛只要抬起手抓一把，就能将天空上密密的星子儿抓下一大把藏在衣兜里。
洛河的水气静静地弥在我身畔，清凉的感觉让我心下一酸，夜色初入，洛河两岸又如平常，光影交错，人声鼎沸，说话声，调笑声，丝竹管弦之音，络绎不绝。
十里洛河水上，舟伐无风自动，可是我知道再也不会有装饰辉煌毕美的华舟出现，再也不会有那只小舟上船头立着鲜衣动人的三公子。
我喉间哽痛，像是被什么塞住了，眼泪直往出冒，我伏在桥栏上，迎风恸哭，不让自己出声，也不让自己沉甸在往事里。
可是越不想思绪越发往回扯，我好像走错了路，远去边塞的大哥哥像是将我带上了去往过去的路。
我不经意间，看见一旁出现了一个人人影，他站在我身侧，一言不发，伏在桥栏上，目视前方。
洛河的灯火映荡在他的眸光里有这别样的璀璨，身旁的人，不是穆敏。
“伤心了？”他问。
我笑了笑，凭着眼泪往出冒，“二哥哥，你怎么来了？”
二哥哥没有看我，继续往桥外张望，深色平静，“本想来——”
他说话间声音一下变的很轻，才说了几个字他便垂下头来，一直过了很久，他才侧过脸看我，眼睛里通红一片，二哥哥笑道，“本想来送送大哥。”
我望着洛河上点点浮光一闪一跃地跳动，心下颤了颤，夜风徐徐，吹向我们，我转头看着二哥哥神色里的不甘，说道，“皇命不可违。”
二哥哥双手紧抓着桥栏上的石头，若不是天黑，我像我一定能看得清楚这个一向轻薄的公子哥伤沉的一面。
我走上前去，拍了拍二哥哥的肩膀，戏谑道，“大哥去了边塞也好，至少不用卷入这朝堂之变里。”
二哥哥扭身看我一眼，然后侧身一转靠在桥栏上，风刮过他身，我抬头盯着他的侧颜看，皎洁月色里，竟然和三哥哥有一模一样的容颜。
也是啊，他们是至亲的兄弟，我低下头来，再不看他。
是我来，扰乱了这太平盛世，是我来，让本来风平浪静的将军府，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我总归是对不起太多的人，他们以前对我有多疼爱，现在必然就会因为我而在劫难逃。
“二哥，其实你们不一定要帮我。”
沉默很久以后，我终是说出了心中所想，如果这条路注定是我一个人如飞蛾扑火般的自取灭亡，至少我心甘情愿认这样的命。
我不想拖累任何人，尤其是他们。
二哥哥笑出了声，“我可不想帮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伟大。”
“那最好了，我这人就喜欢忘恩负义，可不要白费了你们的心血。”
他没再说话，却是低下头用一种极为深邃的目光朝我看，嘴角轻轻扬起一道笑意，虽然弱不经心，却是如春光之色映亮了这晚夜。
“韩承肆，当真眼光不错。”
“他走了。”二哥哥似乎还不知道韩承肆早已经离开长安的事情。
“去哪里了？”
我看了看他，答道，“回南梁。”
“你觉得他真会走？”
二哥哥一把揽过我，下了望君桥往将军府的放下走。
我一路上想了很久，其实我也不太确信韩承肆是否真离了长安，他那性子我大体还是懂的，但又转念一动，若是他不走，就白费了我挺身而出的代价。
去往将军府势必要经过一处花楼，一处名为有凤来仪的花楼，二哥哥那日可是带着我去见识过那楼阁之上满室茶香的闺房。
经过时，我仰起脑袋往楼上的云窗望去，帷幔随风摇曳，一拂一动，带起一缕月色之光。
我拉住二哥哥问他，“不上去吗？”
他顺着我的目光往上看了看，眉心一皱，想了片刻后才说，“今日她不在。”
“你真要娶她？”
“想过。”
“不敢吗？”
二哥哥抬手拍了拍我的脑袋，“命向所终，不惹无辜。”
我虽粗硕，但话中之意我是懂的，二哥哥不想连累他，由此可知，那姑娘定然是他心坎上的人儿。
我留了个心眼，又抬起头往上瞧，二哥哥见我走的慢，扭身拉着我，“赶紧回家，大哥走了，府上可要你充人头数的。”
在二哥哥心里，大哥走了，再无回来的可能，三哥哥虽已锒铛入狱，但至少还会回来。
我想大阿爹以为镇国将军府是向着我的，所以才这般急不可耐地开始摧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