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帝之命，迎公主回宫。”
他的说话声，一贯的波澜不惊，一贯的言简意赅，我抬头时他转身离开，丝毫不顾及我一般径自走上前去与那南梁人说起话来。
“大昭若是兵势与我南梁相提并论，皇帝岂会如此殚心竭虑？”
“此言，还是王上当面说与皇帝。”
“呵，如今这情势怕是江山易改啊！”
雪已经停了，肃凉的北风依然来去呼啸，那两个人背对着我面向万千铁骑，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话。
可是每一句话我都知道，每一句，都关乎着我的活路，只要南梁的人让我今夜死，我定然活不过明天。
这是我的命，是我那个六亲不认的阿爹给我的命，也是长安大阿爹给我的命。
因为我是大昭的公主，因为大阿爹虽身为九五至尊之位，却也有诸多无奈。
所以我无能为力，即使他来了我终究不会有逃脱的可能。
想到此，先前所有见到他的欣喜全部成悲，原来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伴随着兵戎相见，铁马踢踏的噩梦。
“大昭只能是皇帝的天下，南梁亦是如此。”
他的话声声分明，洪亮冷厉，即便夜风来去，一次次打乱他的声音，可我还是听到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大昭的公主——我若不放呢？”
“你试试？”
冰冷的声音刚落，我便听到刀出绡的声音，紧随其后四方尽是拔刀取剑的声音，齐刷刷地声音如是从天劈下的雷声一般，洪厚低沉，却又分外的惹人心颤。
他的刀抵在那南梁人颈间，“上天好生，万物恋命，杀彼养己，岂能心安？”
“心安？将军难道不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们的皇帝又岂能心安？这公主——”
他朝我一指，忽而声色俱厉道，“她，便是那个和他一起生出的姑娘吧？你瞧瞧，这皇帝果然是最精明的人，将军啊，收起你的刀吧。”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就是那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屋生的那个人，那个我誓死要摆脱的人。
若不是他，我想我定然是一个风姿潇洒的男子，可是偏偏我遇见了他，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我们边塞人都认为两个大了肚子的妇女是不能躺在一个床榻上睡觉的，否则肚子里的娃娃就会乱窜，投胎的时候容易乱了性别。
我阿爹说当年我阿娘的肚子是圆滚滚的，又爱吃酸的食物，进门都是迈左脚，所有人都说我是个男娃，就连大阿爹特意从长安派来的老道士都说是个男娃。
可是偏偏生不逢时，他阿娘怀着他来了边塞，因是两人关系要好，便在一个榻上睡觉，半夜忽然临产……
我就是这样由一个男娃变成了一个女娃，可我虽然是个姑娘可是性子却个男孩子一个样，生性放浪不羁，欺硬怕软，喜欢窜到男人群里舞枪弄棒，更有怜香惜玉的德行。
不然饶是楚俏比我厉害我也会领上我一众的狐朋狗友糟蹋一顿她不可，我就是惦念着她是个姑娘家家的，每次才会手下留情，任她欺负。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杀她？”
我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刀非但没有抽离反而更紧紧地抵在那人颈上，没多久便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说话从来都是义正严辞，言简意赅，却又满身冷寂之气的人。
所以我痴痴地望着他，脑海中尽数划过的却是今夜风雪飞扬时，他眉端歇落雪的样子，心里面忽然暖烘烘的，脸上亦是烧起来一般，渗出的热就如火星子一般烫人。
“那不是没死嘛，一个浪子，我是替威远将军教育教育，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话么，养不教，父之过。这公主——怕是迟早要了他的命啊！”
那人肆意轻狂的声音刚落，便一个转身朝我走来，复又抬手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士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昭四海生平，天下合一，数年来民生裕隆，边关和睦，朕欣念万民共乐，享大昭之富贵荣华，特设御宴之喜，请邀南梁王出席，并于大昭十年春月三日夜，护送和盛公主回宫，钦——此。”
那士兵抑扬顿挫的喧着圣旨，直到过了很久，穆敏回身向我走来时，我才知道，这所有的人，全都是护送我回长安的人。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别过脸望着前面黑压压的军队，“迎公主回宫。”
依然是冷冰冰的语音，不带半点温度，而此时他满身尽是黄金甲，没多久我听得四方传来洪跃的应和声，如是大漠的狂风席卷而来。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素雪银光里，他背对着我，我望着他······
他率领千军万马，有大昭的军兵，亦有南梁王所带的军兵，我坐在轿撵里，心下一片宁寂。
风萧萧，拂动车帘，穆敏一身金甲端坐在马背上，逆风迎雪，带我回长安。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我那大阿爹等我回了长安非得好好收拾他一番，要不然这么惊心动魄的迎宫之举谁敢下令？
“三十万两，黄金，已交威远将军。”
他似乎后脑上长了眼睛一般，知道我在看他，遂这样说让我心安吗？
其实他只需问我，可有受伤？我便会溃不成军。
我撩起车帘，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的背影，雪光里，那身黄金甲分外的明艳，像是我心底挥洒而起的金沙。
我没有应声，只是对着那道背影，脑海之中倏然而过他撩起车帘，探身迎我回宫的那一瞬间。
我们一大队人马兵分两拨，前面是大昭的人，浩浩汤汤行在前面探路，中间是他驾马护送我，后面是南梁王所带的铁骑兵。
终是无聊，这样的人，生性寡淡，想来是没有女人缘的，对，穆敏一定是个单身汉。
等我到了长安，降服了韩承肆便要撩一撩他。
穆敏，权倾朝野，家财万贯，银子可能远要比我想的还多，这样的人，于我而言，那真是······
“公主可有受伤？”
他平静的话语，兀自随风拂向我。
我一激动，张口时灌入了一嘴凉风，吞吐间走露了心声，“将军，该是没有妻室吧？”
他没有搭话，雪光澄明，他微微一侧脸，顿了片刻，并未搭话又转过脸驱马而行。
“若你有家室，那也没关系，我做不了你的正室为妾也是可以的。”
我忽然不知道哪里生来的勇气，直身走出轿撵，对着那道背影歇斯底里地吼叫。
他稍稍一怔，像是僵硬一般，后背直挺，没多久前面后面传来一声又一声洪跃的笑声。
穆敏扬鞭策马，远远地没身于大昭的千军万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