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口,丁广重新上马,冲出北城,登上有丁夏尸首的船,摇橹要走。温良自然不肯放他,跃入水里去追击。到了船边,扬起短戟就砍,丁广抬脚踢在他手肘处,将他的胳膊踢飞。
这一下非同小可,几乎把温良的臂骨都踢碎了,钻心的疼!加上丁夏旧部过来阻挠,丁广得以离开,撑船到了对岸,把丁夏草草埋葬。又用张会通的人头做祭,捏土为香,沉痛的看着。
秋风萧瑟,吹动枯草飞动,把凋零的气息送至远处。真是此情悲凉不堪说,空望征雁寄沉思。行人晚去深寒早,木已成杆花已失。
丁广再也忍不住,悲从中来,扶着土堆,痛苦地道:“兄弟啊!我不应该连累你啊!你已经要改过自新,要向善而行,却被我拉下水,入了贼子的行当!”
“丁将军!”一人突然从草堆里钻出,正是刘钺!
丁广险些举刀看过去,待看清楚来人后,诧异不已,道:“你怎么在这里?”
“昨天夜里,我和丁统领商议,要分兵合作,我带领人马埋伏在对岸,等官兵绕路偷袭就砍杀。”刘钺看到坟头,唏嘘感慨道:“只是没料到,事态会发生这种变化!”
“唉!”丁广仰天长叹,说不出的苦涩,哀伤道:“我走到今天这步,完全不后悔,只是苦了弟兄们,跟着我受罪!”
“丁将军,此言差矣!”刘钺宽慰道:“虽说我们许多人都战死,但杀了许多贪官污吏,更重要的是灭了周东、安惟学这个大患,又除了许多阉人。这已经大快人心,没什么可伤心的。”
丁广倒是意外,看向刘钺,惊异道:“想不到你这盗贼出身,还有这样的见识!”
“这叫见识吗?我自己都不知道。”刘钺愣了下,似乎被丁广的话给惊到了,喜不自胜地道:“第一次有人夸我有见识呢!还是丁将军你这种能人!”
“我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丁广看了看河里还在缠斗的官兵和水贼,心生痛意,道:“是什么,让你们这些人跟我一样,死也不改呢?你们又不像我,跟朝廷有血海深仇!”
“仇?”刘钺反问了下,然后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道:“我一生漂流,无家无业,有钱就大吃特吃,没钱就沿街乞讨。说实话,我活了半辈子,至今没有什么喜爱的东西,又哪里来的恨呢?”
丁广恍然若失,惊问道:“你当真无恨吗?”
“当然没有!”刘钺嬉皮笑脸地道:“人的恨从何而来?不过是色身烦恼!不就是以自己为主宰,看待周围的一切吗?对自己好的,就引发爱;对自己恶的,就引发恨。而我不一样,我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又哪里来的恨,哪里来的爱?”
他扶着铁铲,望向对面的杀戮,微笑着道:“老实跟你说,我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谁说也不改。我之所以沦落成乞丐,被总把头救,就是因为我太浪,花完钱没了去处。”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跟着兄弟们走南闯北,到处抢劫偷盗。”刘钺追念道:“那些年,过得多快乐啊!”
丁广看了看他,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行为,如何值得开心?
可是刘钺并不在乎他的目光,实际上他谁的目光也不在乎。
“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喜欢的是什么吗?”刘钺快意道:“我所喜爱的,就是做现在想做的事!我想喝酒,就通宵大醉,终日不愿意醒过来。当我看到有不平事,我高兴了就管管,不高兴就任由他们去闹!而我现在,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们这些人!所以,我跟着总把头到处征杀,就是死,也没什么可惜的。”
“我想我大概懂了,但是还有个问题不是很明白。”丁广也望着对岸,只是笑不出来,请教道:“以后呢?你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老的。等你拿不动手中铁铲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会有那一天吗?”刘钺反问道:“你觉得像我这种人,有可能活到老吗?”
丁广这下呆住了,他实在没能想到这点!
是啊,像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活得长久?即使有人放过他,让他们老老实实活着,他们也绝对不会去听!
这就是他们的天性,永远在找死的路上,永远不会停下脚步,直到真正死亡!
丁广忽然真正明白了刘钺,明白了这种人,所以他也笑了出来,而且是大笑!
刘钺扛起铁铲,跟丁广说了一句话,这也是他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要去了,不要想我。”
说完,他就撑着小舟,到了温良旁边。以他的能耐如何打得过温良?刚刚交手,温良的短戟就劈断他的铁铲,直接砍在他胸口,把他杀死。
丁广就在对面看着,露出怡然自得的笑意,他知道,刘钺是死了,但他并不难过。这辈子,自始自终,刘钺都活得很快乐。
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活,就算是死,也不会懊悔,更不会难过!
如果你看到有这样的人,请不要可怜他,因为怜悯才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所以丁广在笑,为刘钺的选择而笑,也为他的命运而笑。
如果有个人能做到刘钺这样,快意而活,快意而死,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埋伏在草丛里的士兵们看见大势已去,大部分都想离开。可还是有几个人在,他们问丁广,道:“将军,官兵已经杀来,我们是不是应该走?”
“是啊,该走了!”丁广惊醒道:“你们不说,我都要忘了这事。”
说着,丁广把荷包解下,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只有个珠花,丁广收了起来,因为那是他女儿生前戴过的。
“这些东西你们都拿去,权当做安家费。”丁广感叹道:“我也没什么银子,别嫌少。”
那些士兵们流出眼泪,道:“我们哪里还有家?可恶的周东把我们全家都杀死,我家婆娘还有她肚子里五个月的孩子也死了,将军你说,哪里还有家?今天我们就是死,也不会罢休!情愿随将军战死沙场,了却心中怨恨!绝不苟活于世!”
丁广豁然顿悟,看向丁夏的坟茔,低语道:“这也是你的选择吗?”
“哈哈哈!”丁广狂笑不止,扫去心头困苦,释然道:“既然如此,那就杀吧!”
丁广清点完人手,大概有五十多人。温良已经杀光了水贼,即将抵达对岸。情势无比严峻,无论是人手还是时间,都不够丁广想出应对之策。
所以丁广干脆不想,提着刀等候温良过来。他身后的士兵也都一脸坚毅,毫不退缩!
温良实在是为丁广感到不值,在距离岸边五丈远的地方停下,喊话道:“丁指挥,你为朝廷屡立战功,功勋卓著,只要你现在投降,即可免除死罪,不要再执迷了!”
“温镇抚,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有些事,我就是死,也不会回头!”丁广高声吼叫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假如我叫你叛离朝廷,你会不会做呢?”
温良怔住,他本是一番好意,竟然换来丁广这样的回答,不免惊愕。
丁广接着道:“你看,我们坚持的东西不一样,所以没什么好说的。我既然没有劝你,你也不要来劝我。”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温良驾船往前走了几丈,跃到岸上,抡动短戟就杀。
丁广竖起刀,刚刚挡住,温良忽然变招,去打丁广侧脸。丁广伸手探出,扼住其手臂,向下带去,把短戟硬生生插在地上。
这时温良右手被制,身形向前弯去,丁广顺手打在他后颈,意图打昏他。
幸好官兵们都跑了过来,用钩索去缠丁广。为了躲避这些锋利的勾挠,丁广只得放开温良,向后闪避。
而黄正、韩斌、时原、杨英在收拾掉姜永以后,也火速赶来,要擒拿丁广。
丁广自忖必死,带着手下拼命砍杀,身中数刀,如若无觉!
温良已经被打怕了,不敢上去,看到黄正他们来,慌忙过去道:“这个丁广已经疯了,我们快快合力杀了他!”
杨英眯眼看了看丁广,走上前去,道:“丁广,你真的不愿归降吗?”
“哈哈哈!”丁广狂笑不止,痴癫道:“我丁广只会死,不会降,谁也别想让我妥协!谁都别想!哈哈哈!”
“他真的疯了。”杨英极为痛惜,无奈的抬枪,只向前一点,正好戳中丁广心口,把他刺死。
自此,凶悍的丁广终于魂归天外,命丧黄泉!空气中的血腥气还在向外扩散,临死前高呼产生的回音,仍在回荡。可惜生魂已逝,重蹈轮回!
这一手时原都看呆了,叹服道:“副总兵好武艺!我等合力都斗不过的人物,副总兵轻描淡写就杀死,真是厉害!”
杨英没有因此而喜,只是平淡地道:“这算什么能耐?把他们的尸骸收拾,带回城里。”
温良收拾船,带着杨英他们过河,回了横城。到了衙门口,就把丁广、姜忠、姜永、尤千等人的尸体摆在地上,当众验明正身,说了其罪名。
时原正要砍去他们头颅,杨英忽然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