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榜的,当然是高兴的,纵使不是状元那么厉害的人,那也可以在翰林院做官。”刘瑾冷笑道:“那你知道考不中的呢?”
那人叹了一声。
“你知道每年在考场上自杀的人有多少个吗?”刘瑾感叹道:“那大黑旗底下的冤魂啊!真不知道该怎么超度。”
“所以,我并不后悔。”刘瑾释然地道:“别人苦苦挣扎十年,甚至几十年,直到老死都没办法得见圣上一眼,而我,却可以天天见到,并且用这种优势,让自己富甲一方,这就是做阉人的好处。”
那人的呼吸,都已经屏住了,他在聆听,听刘瑾在倾诉,倾诉这几十年的动荡。
这对于刘瑾而言,有可能是痛苦的回忆,可对于那人而言,确实极为珍贵的经验。
而且是不需要经历的经验。
这就好像一个富翁,把自己一生辛辛苦苦积攒的财产都给了那人,并且富翁并不需要那人付出任何代价。
“圣上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都要经过东厂和西厂,当时东厂的厂公,是李广吧。”刘瑾嘲笑道:“这个李广和飞将军李广并没有任何关系,真是没想到,李将军一辈子的英名,却被一个恶人给窃用了,真是不知道李将军泉下有知,会做何感想。”
“对了,还有那个杨戬。”刘瑾道:“给自己取了个二郎神的名字,还真的以为自己是神了?”
“所以这些人真的很会占便宜。”刘瑾望着窗外,那里,只有寒风而已。
“我当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公公,有幸陪着成化帝,那时,正是秋闱。状元爷很威风,经过殿试以后,成化帝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是对答如流的。”刘瑾缓缓道:“于是成化帝一高兴,就赐状元爷紫禁城骑马,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然而这位状元爷是个寒酸秀才,这辈子别说骑马了,就是驴也没骑过。”刘瑾冷哼道:“然后他踩着我的肩膀,上了马。”
“凭什么别人的威风,是踩着我肩膀体现的?!”刘瑾阴冷地道:“我付出的,明明比他更多!我付出那么多,是为了像历史上的大太监一样,叱咤风云的,而不是作为别人成功的垫脚石!”
“从那件事以后,我就寻找机会,我不能再做一个卑微的石头了,我要做大山!我要做一座让所有人都要抬头看的大山!”刘瑾苦笑道:“然而,天不遂人愿。”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是先皇继位的典礼,也是一个秋天,和现在一样寒冷的秋天,我当时任教坊司使。”刘瑾追忆道:“为了让先皇高兴,我挑选了乐户里面最好几人,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先皇也很高兴。可是那个戏子,却毁了我所有的计划!”
“到底是谁!让这么一个喝醉酒的人来的?我根本没有让他来!”刘瑾的情绪显然有些失控了,虽然他努力压制着,可是那人还是能听到其中蕴涵的愤怒。
“那个混蛋,喝多了以后到处发酒疯,那些污言秽语即使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堪入耳!”刘瑾咬着牙道:“那时候,左都御史,正是马文升吧!他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要诛杀我!”
“可是先皇性格仁慈,并未杀我。”刘瑾开心地笑了出来道:“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如果先皇杀了我,如今的世界,也就没有我刘瑾什么事了。”
“从这件事以后,我就被调到了茂陵看守帝陵,官职嘛,说好听了是个司香。”刘瑾平淡下来道:“说难听点,就是个被贬的奴役。”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我一辈子也没有什么进展了。可是天可怜见,居然让我碰见了现在的圣上!”刘瑾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但是我和圣上相距那么远,恐怕连靠近圣上十丈以内,都会被赶出去。更何况,在那时,我还不凑巧的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了。”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几番波折,几番痛苦,却还是让我顽强的活了下去。”刘瑾道:“当时孔道衡正好也被贬到了茂陵,如若不是他慷慨解囊,我肯定会死。”
那人开口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没有对都察院动手吗?”
“大概是一部分的原因吧。”刘瑾照实说道:“归根结底,我还是真心想笼络都察院为我所用的。我现在看上去势力很大,实际上脆弱不堪,只要圣上一句话,我就得死。所以我要为我的未来考虑,即使圣上要罚我,也应该要有人为我求情,所以我现在不想让都察院弹劾我。”
那人问道:“假如孔道衡一定要弹劾你呢?”
“那就对不起了!”刘瑾无奈地道:“但是我会给他留一个全尸,并且厚葬他,这是我唯一能补偿的了。”
那人点了点头道:“我懂了,太监你继续说。”
刘瑾笑了笑,忽然又说了一遍先前的那句话:“所以这些人真的很会占便宜。”
“李广跟随太子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占了粮仓,无论是锦衣卫还是禁卫军想要拿粮饷,都得经过他的手,所以禁卫军和锦衣卫和他的关系,很好。要知道太子出巡,身边都是成千上万的兵马,这些人,不能被饿着。除此以外,还有太子身边的侍从,这些人也要吃饭,加上和李广又同为宦官,所以他们的关系,更加亲近。”刘瑾叹服道:“这就是李广的能耐啊!这么一来,太子只要有什么举动,都能被他知晓,从而做出最好的解决办法。另外有人要想接近太子,成为太子身边的侍从,也得给李广银子,让他和太子说一声。”
“大家也都看得明白,先皇只此一子,未来的皇位继承已经没有了悬念,伺候好太子,就是伺候好了皇上!伺候好了皇上,那就是未来的权臣!”刘瑾道:“当时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争相恐后的去贿赂李广。而我,也不得不觍着脸的过去。”
“要知道,就是他,克扣我的薪俸,让我没钱抓药,让我差点死了的!”刘瑾语气依然很平淡,但是那人却听见了木头碎裂的声音。
是不是刘瑾太过于愤怒,把桌子都给捏碎了?
刘瑾对那个戏子,好像只是单纯的愤怒,然而对李广,却是另一种情绪。
或许那就是仇恨。
愤怒能让一个人失去理智,然而仇恨却能让人拥有理智。
人的情绪,有时候就是这么的奇妙。
一些情绪,只要再稍微提升一下,就能得到相反的情况。
但是理智,往往给人造成更可怕的伤害!
“然而我很穷,我没钱贿赂李广。”刘瑾问那人道:“你知道我从哪里弄来的钱吗?”
“不知道。”那人回答道:“你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还记得我的职责吗?”刘瑾笑道:“司香是做什么的,你应该清楚。”
那人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偷了成化帝的陪葬品!”
“没错!”刘瑾感慨道:“成化帝我见过,是一个特别高,特别魁梧的一位君王。可是他还是变成了一堆骨头。”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刘瑾道:“我在见到成化帝骨骸的时候,直接被吓得跪了下去。”
那人道:“我信。”
刘瑾微笑道:“很好,这世上愿意信任别人的人不多了,单凭这一点,我会对你仁慈一点。”
那人拒绝了道:“不需要。”
“你很硬气,但是不提倡。”刘瑾道:“这世上硬气的人,都死了。”
“不硬气的人呢?”那人反问道:“难道就可以不死了?”
刘瑾往那人所在的方向看去,他虽然只能见到一片黑暗,但他心里清楚,那人就在那里。
“虽然每个人都会死,但是早和晚,差的太大了。”刘瑾道:“我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假如从一开始先皇就杀了我呢?假如我直接病死在了茂陵呢?我还会有今天的地位吗?我还会把当年欺凌我的人杀死吗?李广、马文升、谢迁、刘健,他们要是比我活的时间长,是不是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呢?”
“那你在做什么呢?”那人问道:“在你站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你所仇恨的那种人?”
“你的命确实很大,我相信,一般人都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幸运,然而这种幸运,是上天的垂怜,更是人们的善给你的机会。”那人道:“正如你所说,你罪该死,但先皇仁德,救下了你;你病倒在了茂陵,又是孔都御史好心救了你。”
刘瑾默然无语。
“这难道不是人性的光辉吗?”那人问道:“先皇的仁德,孔都御史的侠义,这些不足以感化你吗?你又为何只记住人们带给你的恶,而忘了那些善?你现在做的这一切,不正是在违背仁善,违背这世界给你的恩德?”
刘瑾继续沉默。
“所以,请收手吧。”那人道:“你的错误,有人饶恕你;你的苦难,有人帮助你。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机遇都没有,而你却能够得到,这是上天对你多大的眷顾啊!可现在,你再做错事,难道还会有第三个人来拯救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