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环的刀被平常夺走后,手腕仍在发麻。自知不是他的对手。看了平常几眼,跃跃欲试,最终还是没有出手,而是拉起韩秦英,劝道:“公子,我们快回去吧。不要再纠缠了,若是被别人发现有失大雅。”
韩秦英无奈,起身挥泪告别,骑上马后,心中郁结难解,遂高声吟诵了首诗,道:“落日天风动,空山兰叶芳。潇潇湘水阔,冉冉楚云长。独抱幽人操,空怀王者香。隔江费褰采,岁暮永相望。”念完,还不忘回头看看小蛾。
平常把小蛾推进院里,关上门,站在门口,露出冷笑看着他。小蛾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到韩秦英耳朵里,如同铁锤,震撼着他的耳膜。
“这个人有病吧!”小蛾纳罕道:“平大哥,别理他了,回家吧。”
韩秦英长叹抒怀,催马疾驰。甩开孙景文和王环,到了山间野店,买了酒,喝得大醉,对着远山枯木,迷离烟尘,长吟一首乐府诗,名叫《古别离》,其辞道:“有酒复有酒,饯子河梁路。离情不可整,风乱道旁树。”
念完后便大哭起来,哭完后又笑。旁边人都把他当成傻子一样看待,却不曾了解他的辛酸苦楚。只有他的那匹骏马,低头吃草时,偶而发出和唱的低闷响动。
王环等人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了上来,看到如同烂泥的韩秦英,索性把他架起来,放到马上带回去。
行至中途,孙景文看到有人在远处聚集,十分诧异道:“王千户,你看那边的人是不是杨千户?”
王环认得杨泰,看得眼熟,不免疑惑道:“确实是,不过他怎么和官兵斗在一起了?”
“走过去看看。”孙景文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道:“说不定就能把杨泰拉拢过来。”
“我带二百人与你同去。”王环挥手道:“其他人互送韩公子回去。”
众人应允,互相分开,这边二百人随着这二人过去问杨泰的事情。
孙景文本是宁夏城内学痒的生员,和本地人很熟识,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其中原由。原来杨泰家中有三亩薄田,收成一直不太好,但交纳完皇粮以后还是能剩余很多的。可是周东重新丈量土地,居然要把他家三亩地换算成六亩的数量,并且还要还京债,按照占地多少来计算,苛刻至极!
周东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在净军的保护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刘公索要钱粮非止这些,我也是竭尽全力劝阻了,才让刘公减少到如此地步!如果每年交纳的京债不够,刘公就要按压粮饷不给发放啊!我也难办啊!”
声音楚楚可怜,婉转动听,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话。可是桑平不会信,周东的每一个字在他耳朵里,都像是个屁!
周东以前去勒索银钱时,通常都是带着几个人就可以了。可是今天他却把桑平请了过来,好说歹说,希望桑平能来帮忙。
至于为什么非要桑平,无非是怕杨泰反抗。杨泰作为千户,是有真才实学的,那些净军可不是他的对手。为了以防万一,保证人身安全,周东需要一个能对付杨泰的高手。
可是周东不清楚,桑平体内的毒已经蔓延,现在的桑平,早已不复当年功力!
但这件事,桑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如果有人知道此事,那他就会被赶出锦衣卫!至于都指挥佥事的职位,更不可能让他担任!
但这个位置是他用性命做代价换来了,他又怎么会拱手让人呢?他知道自己必死,生命所剩无几,所以他要用人生中最珍贵的这几个月时间里,谋取最实际的利益!
而什么最实际呢?
银子!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钱更实际的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一无所有,甚至无数的人在落井下石,伤害他的家人。至少他家人还有钱,还有这世上最不可能背叛他们家的东西!是的,这世界上什么都会改变,黑的可以是白的,白的也可以是黑的。可毋庸置疑的一点存在桑平脑海,那就是银子的光辉永远是灿烂的!
所以周东的恳求他听了,也不为所动。只是等他说完后,才淡淡道:“你这次能谋取多少银子?”
周东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出来道:“你想要多少?”
“五五分吧。”
桑平的语气不容置疑,而这也是他权衡过后,按照周东对他的依仗程度来计算的。
没有桑平出手,杨泰肯定会出手杀人。像他们这些刀口上舔血的人物,一旦发起狂,谁都拦不住!只有锦衣卫这种经验老道的人,才有把握控制住杨泰。
这件事不只是桑平清楚,周东也十分清楚。要不是清楚这一点,周东也不会放下姿态来请桑平。
桑平跟着周东到了地方,就下了马,双手背在身后,冷眼旁观着场中一切。在旁人看来,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旁观者,可谁又能猜到,他的袖子里藏了两把致命的短剑!而他的手,就放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朴实的长袍,掩盖着这样一种凌厉的杀机,让人猜不透,看不明!可如果有双锐利的双眸刺探过来,划破桑平的长袍,在看到杀气以后,再度向内探索,却会发现桑平跳动的心脏当中,包含着多少痛苦和悲哀!
天工谷自从秦汉时期,由张班建立以来,其中诡异莫测的兵刃和机关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神器!朝廷也不例外。
一般来说,长弓硬弩,或者攻城器械,这些放得上台面的武器大家都见过,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但对于锦衣卫来说,还有很多种兵器,是在台面下使用的。
桑平无一例外,都亲眼见过。出自天工谷谷主之手的刑具,他也见到过很多件。这个刑具,不止有铁器,还有各种药物和毒。只要吃了,真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年解缙被关押到锦衣卫的大牢里,刚开始什么也不肯说,可到后来不仅招认了别人编造给他的冤屈,还供出了更多人。那个时候的解缙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只鹦鹉,别人让他说什么,他就得说什么。
这其中经历过了什么,桑平当然知道。而且那些折磨解缙的刑具,都是出自天工谷!
别人或许把天工谷神话成制造上好兵器的圣地,仿佛只要去了,就可以得到一把无敌的兵刃!然而在桑平眼中,天工谷就是地狱!那是一个帮助炼狱毁灭所有人的地狱!
尤其是天工谷谷主,每次想到他,桑平都不寒而栗。一个统御地狱的人,又会是怎样恐怖的人?而桑平,很不巧,被这样的人下了毒。
桑平不知道张洗的这种毒是什么,可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
这种毒有可能会把人活生生变成腐尸;也有可能会使人每隔一段时间尝试锥心之痛;甚至还有可能让人浑身发痒,直到把自己挠成血人!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桑平都不愿意去经历!他惩罚了那么多人,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种惩罚,会降临在他身上!
石文义在发现自己中毒的时候,恐怕也和桑平怀揣着同样的担忧与痛苦。但石文义现在已经摆脱了,他通过一种手段,从桑平手里得到了解药,而这种痛苦,就转嫁到了桑平那里。对于此,桑平却不敢多言。如果让石文义知道他已经身中剧毒,那么毫无疑问,石文义会把他当成个垃圾丢弃!
这世界,就是这么冷酷!
桑平只有用阴沉的脸掩盖住这种悲哀,糅杂在一起的神色,让他的神态倍感沧桑。
杨泰扫视一眼净军,沉声道:“我家的地都是经过丈量的,正好三亩,不多也不少。为何要交纳六亩的税?周少卿,这个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现在已经变了,你不知道吗?你还保持着原有的衡量标准,这当然不可以。”周东叹息道:“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惜这是刘公的意思,你说我怎么敢违抗?”
陈宗和胡济相继赶来,看到这一幕,陈宗冷嘲热讽道:“周少卿,为了这点东西,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周东的哭相忽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散漫的笑容,道:“对于你们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也仅限于此。刘公交给我的任务如果完成不了,我失去的,可就不仅是金钱。”
胡济恨的牙根痒痒,要抽刀对付周东。杨泰抬手按住他手腕,闭上眼睛,过了会,妥协道:“罢了!”
陈宗还想说话,杨泰对其怒吼:“难道你还真的想杀人吗?!”
这话就说得可笑了,对于他们而言,杀人不过是家常便饭。这里说的杀人,就是杀面前的这些净军。但杨泰不好直言,他怕惹出事端,给身边的人带来伤害,所以他只能这么模棱两可的讲出来。
胡济咬了咬牙,把刀又放了回去。
桑平松开握在剑柄上的手,露出了如获重释般的神情。他似乎意识到这一点,又重新恢复了阴沉,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仿佛与他毫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