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圆
眼前负手而立的不是别人，真是日后的皇上，雍正；而今的，四阿哥。
原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赏月，眼看着就要被此人的到来搅乱了，或许是我自己心中那潜藏的秘密和成见在作怪，因而即便此时的四阿哥只是身着平常的秋香色长袍，我依然觉得那黄色就如同只有帝王才有资格使用的明黄色一般，那么威严，那么刺眼。
我毕恭毕敬地俯身行礼，除了道吉祥还特意加上一句节日的祝福，只希望这阴晴不定的四爷心情大好，万万不要找我麻烦。
可我却没想到，我的麻烦并非是一句吉祥话儿就能助我躲过去的，面前的四阿哥此刻正神色凝重，用一种探究的神情盯着我。我被他这种捉摸不透举动的吓的暗自发抖，却又只能一动不动，任心中七上八下，翻江倒海。
片刻，只见四阿哥收起了那副想要把人看穿的表情，眼中好似闪过一抹瞬间的失落，继而又突然面露喜色，对着已快灵魂出窍的我笑着道：“也难怪会用你做一出好戏。”
我心中百转千回，已将他可能的举动一一想了个清楚。就是没想到，他一开口，说的竟是这句。
而旋即我便明白了四阿哥所指何事——在争夺皇位的道路上，四阿哥从来就只是由十三一人辅佐，从未与太子或是八阿哥联盟，所以因我而起的那场变故——虽然我现在也弄不清最后得益的是否八阿哥，或是太子是否真的有所损失——至少太子一党的不合对四阿哥来说总是好的。可这“好戏”我是懂了，那么“难怪”又作何解释呢？
然而此刻的我不知哪来的劲头要为自己正名，更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抬起头直视着四阿哥，干脆利落地说道：“奴婢一介女流，不懂得庙堂之事，能误打误撞成了好事自然本是可喜的，然我却并不愿被当做工具，筹码不行，礼物也不行。今后奴婢只希望恪守本分，求个安稳。”这一番说的言辞恳切，声情并茂，到最后我都激动地有些发颤，宣泄而出过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语气的激烈冲撞，一阵后怕袭来，我便又慌张地低了眉，盯着地面。
正觉得背后溢出涔涔汗珠，只听四阿哥那浑厚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略带笑意地对我道：“这宫中的女人，说话大都谨小慎微，态度谦卑；稍有气性的也只是不卑不亢；却对我出言不逊，还如此理直气壮。”言罢也不顾我那双几乎要流出泪的惊恐的眼睛，又接着道，“你说话，与别人都不相同。有趣，好听。”
事到如今我真是琢磨不透这位四爷了——世人只道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但是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想到他的性情如此变幻莫测，难以捉摸；谁又能体会他的变化莫测、难以捉摸是多么让人猝不及防，手足无措。我再次抬起头，望着那张帝王的面庞，他算不上是英俊，因为已近三十，并不如胤祥或是十四阿哥那般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他不笑时眉眼都略微下垂，让人觉得有着隐隐怒气，而嘴角却是微微上挑的，又让人觉得他面有笑意——如他的性情一般，透着矛盾，难以揣测。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我并不想谢恩，更不想解释缘由，我最希望的还是这日理万机的贝勒爷早早对我这个小丫鬟失去兴趣，放我独自逍遥自在。
而四阿哥却兴致未尽，依旧是含着浅浅笑意，半是对我，半是顾自地说；“古人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今日方才懂得。”继而又全然不顾我的错愕，冲着我丝毫不加掩饰地说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我记住你了，诺兰。”
此时此刻我才发觉，原来四阿哥自始至终都在静静地端详着我。我顾不上诧异顾不上质疑，那句“我记住你了”顿时让我心乱如麻——不知为何，与正福的青梅竹马；和十四的前缘旧事；同胤祥的暧昧不明，都未曾让我心中如此烦乱担忧。即便是选秀当日心中知晓可能被许与太子，也并没有想过若是真的嫁于了不爱之人我当如何自处。可是而今，四阿哥只是简单地道一句记住我了，我便仿佛一瞬间预想到了有朝一日雍正用尽手段终将我置于囊中……如梦魇一般叫我浑身颤抖，汗如雨注。
我就这么在慌慌张张间搜寻着心中应对的策略，却又听四阿哥轻描淡写地道：“你不必如此害怕，我只是说记住你了，并未要将你如何。”
闻得此话我稍稍抬头，用半是疑惑半是探寻的目光望向他，却见他已侧过身去，仰面望月，神色如常，我这颗悬着的心才略微地安稳下来。
四阿哥并未看我，但却好像知道我心中的松弛，意味深长地说：“今日中秋佳节，我也只是出来赏月的。”
我正思忖着如何脱身，忽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夹着不可置信和隐隐怒气，大声道：“诺兰！四哥！”
我慌忙寻声望去——果然是胤祥那一如既往颀长飘逸的身影，只是此时远远的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依然隐约感到他的不快。
见我与四阿哥二人都回过身望着他，胤祥的身影渐渐走进了，我看着他不知缘何有些泛红的脸，和额上不易察觉的细密汗珠，心中一阵烦忧，生怕胤祥会生出猜疑。
胤祥刚刚站定，还未说话，却听四阿哥开口道：“我就是稍有些醉意，出来醒酒，顺便赏月，也不过一会儿，还要烦十三弟来寻我。”
胤祥的脸上不似往日的淡然，多了几分我猜不透的严肃神情，对着四阿哥道：“皇阿玛出了酒令，叫你上去对呢，四哥你快些回去吧。”
四阿哥对胤祥和蔼地点点头，语气平缓而柔和，丝毫没有严厉的气势，“好，我这便回去，十三弟也快些，不要叫侧福晋和小格格等的急了。” 言罢，也不再看我，便顾自负手而去了。
眼看着那抹秋香色消失在漆黑的树丛后，我这才回过神，怔怔地望着胤祥，刚刚四阿哥的那句话无比刺耳地回荡在脑际：侧福晋，小格格……这么说，胤祥已经娶亲，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我，还在傻傻地小女儿一般揣摩着他的心思，斟酌着自己的感情。这样的后知后觉，这样的如梦初醒。他所有的温文尔雅，他所有的随性不羁，他那疼惜的话语，他那如水的眼眸，一瞬间，所有与胤祥有关的美好顷刻破碎，剩下的，只是一个真实的有些残酷，陌生的有些可怕的男子——那个曾给我活下去的理由，曾让我怦然心动为之痴迷，曾夜夜出现在我梦中的，胤祥。
我就那么，绝望而无奈地看着他，强忍住几乎要夺眶的泪水，只希望自己就算输，也要留些最后的矜持。
面前的胤祥是那么少见的，神色凝重，不苟言笑。我猜不出他的心思，也无心去猜，此刻我只愿他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终于，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地响起，道的却是：“若溪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