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现世报应(二)
云萱的归来仿佛给我注入了一丝生气。然而任凭她如何同我一起跪在雨里,一声声地求惠妃开恩,长春宫的正殿里依旧是没有半分声响。
突然间,胤衸不知打哪跑了出来,嚎啕大哭着扑向了云萱。“额娘,你为什么跪在这儿啊?还有诺兰姐姐,你们快起来呀!额娘,你怎么了,衸儿好怕啊。”
云萱一看胤衸浑身也湿透了,心疼地一把抱住衸儿,泪如雨下。乳母举着伞,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撑在了云萱母子的头上。云萱疼惜地摩挲着衸儿的小脸,劝说道:“衸儿乖,和乳母回去好不好,外面狂风暴雨,衸儿会生病的。”
胤衸哪里管得了这些,只是一味地哭闹着,死死抓住云萱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肯走。而云萱也见不得亲生孩儿如此,跟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僵持不下间,正殿内突然前呼后拥地走出了一个人,抬眼望去,我虽未曾谋面,却也知道,那一身姹紫嫣红,年逾半百的老妇,就是惠妃了。
她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盯了我们这一众人片刻,对着花枝使了个颜色,花枝便扭着腰上前几步,高声道:“惠妃娘娘宽宏大量,今日开恩,就不再追究了,你们都回去吧。”
我麻木地随着众人叩首谢恩,又麻木地被身旁之人扶起,麻木地回到了卧房。“快,把门窗都关严。芍药,你去熬一壶姜汤;杜鹃,你换身干衣裳,叫小辰子点上一个炭盆;海棠,你去趟太医院,就说我身子不爽,请位太医过来。”云萱一番有条不紊干净利落的吩咐将我从浑浑噩噩中唤醒。“太医”二字骤然叫我心头一惊,“不!姐姐,不要叫太医来,求你,千万不要。”
“诺兰,你不能强撑,”云萱忧心地忘了一眼我褪下的染红了的衣裙,劝慰道:“女子月信受凉,这不是小事,轻则腹痛畏寒,重则……诺兰,你还小,总之,你听我的就是。”
我摇了摇头,拉住云萱的手郑重道:“姐姐说的我都懂,可是宫女生病原本就是不能请太医医治的,更何况,又是这样的病。诺兰自身怕难为情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此事风波未平,若是惠妃娘娘又趁机抓住了什么把柄,那才是后患无穷啊。”
我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云萱听了微微颔首却仍旧是泪眼愁眉。我从枕下拿出一包药材,那是原本巧莺为我备好叫我调养身子之用,对云萱道:“姐姐莫愁,妹妹我一向畏寒体虚,月信里总是备着药呢。姐姐叫人帮我熬好我喝了就没事了。”
云萱接过药,交给芍药,叫她一并煮了。又替我换上干净的衣裳,裹好了被褥。而我只是一味地瑟瑟抖着,头顶似有千斤巨石,压得我天灵俱碎;腹中犹如翻江倒海,叫我痛不欲生。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滚而下,我紧紧咬着嘴唇,似乎尝到了一丝咸膩的血腥。“妹妹,你要是疼,你就哭出来,叫出来吧,别这样硬撑了。”云萱望着我,泪眼婆娑地道。
我望着梨花带雨的云萱,萍水相逢的她已经帮了我太多,当日牢狱之中我曾起誓,这份恩情必定报答,如今看来,却真不知要待何时啊……我吃力地握住云萱的手,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喃喃着道:“姐姐,我没事了,你快去给十八阿哥喂一点伤风的汤药;你自己,也快换下这湿衣服;还有,还有这件事,先不要叫十公主知道,我不想大家都为我操心;还有莹姐姐,她那样的急性子,我怕她……”眼前的一切愈来愈暗,愈来愈暗,终于那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了……
此后的两天,我终日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静养,云萱携着丫鬟们,昼夜不停地轮番陪伴在我身侧。而我只是一味地躺着,不知白天黑夜,行尸走肉一般,脑中一片空白。
这日我依旧是徒具形骸地躺在床上,身下的被褥早已被汗水浸透,我却懒得翻一个身。耳畔响起了“吱呀”的推门声,眼前出现的竟是八阿哥。我陡然一惊,霎时间不知所措——比起胤祥,我似乎更怕见到八阿哥。我腹中的孩子,毕竟也是他的骨肉。倘若有朝一日被八阿哥发现,我竟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将他的第一个的孩子杀死,他会是何等愤怒,更是何等心寒。
我慌忙起身,一边手足无措地胡乱梳理着蓬乱的头发,一边使劲儿地向墙角靠了靠,颤抖着问道:“八阿哥,你怎么会来……”
八阿哥环顾了一圈杂乱的室内,也寻不出一个坐着的地方,便负手立在我的床边,柔声道:“亏了今日我来给惠妃娘娘请安,否则我竟不知,你居然又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惠妃……如今这二字足以叫我尤如惊恐之鸟,胆战心寒。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八阿哥,只见他眉头一蹙,平静地解释道:“我自小是被惠妃养大的。”
我颓然向后靠去——这短短几月间我好像经历了太多的因缘巧合,太多的不可思议,早已压得我不堪重负。八阿哥的话就如同一根轻巧的稻草,漫不经心地丢在了我的身上,然而却足以叫我彻底崩塌。
我抽动着嘴角,笑了笑,顾自道:“哦,是嘛。”
眼前那一角宝蓝色龙纹衣衫微微地动了动,八阿哥轻咳一声,说道:“你前日的事情,我已知晓了,我会去和惠妃娘娘说,叫她今后对你多加照拂,不会再难为你了。”
我又是一阵禁不住的笑意——难为我,该难为的都已经难为过了,还能怎么难为我?难不成,还要把我杀了吗?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嘶哑着说道:“算了,你千万不要去,恐怕事情未必会如你所愿,惠妃娘娘似乎很是不喜欢奴才与主子不清不楚;否则,就不会在胤祥亲自来长春宫接我出宫的第二天,便如此惩罚我了。”
八阿哥闻言竟冷笑了一声,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这件事要怪,还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老十三了。”
我抬起浑浊的眼,不解地望着八阿哥。
“按说你虽是有错,但不至于如此严苛的惩罚。你可知前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
我自然是一概不知,茫然地摇了摇头。
八阿哥撩起裙摆,缓缓踱起步来,道:“四阿哥同大阿哥起了争执,四阿哥寸步不让,据理力争,使得大哥在皇阿玛面前窘态毕露,颜面尽失。”
“你是说,四阿哥得罪了大阿哥,因而惠妃娘娘怀恨在心,又想不出什么泄愤的办法;而恰好作为四阿哥左膀右臂的胤祥,就有一个颇为看重的女子在她宫里,惠妃娘娘就将一腔怒火撒到了我的身上?”我皱起了眉,摇摇头道:“这也未免太过牵强可笑了吧。”
八阿哥闻言嘴角微微一扬,举头轻叹一口气道:“若是安在旁人身上的确是牵强可笑;可做这事情的若是惠妃娘娘,就大大说得通了。惠妃封号为‘惠’,确有惠贤淑德、蕙质兰心的一面;然而却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而且,她只有大阿哥这么一个亲生皇子,必定是护犊心切。大阿哥年虽最长,却不得太子之位,惠妃娘娘心中本就颇多怨言,又怎能容许连四阿哥也对其不敬呢?至于你,纯粹是生不逢时,飞来横祸,这事儿原本同你半分干系也没有,惠妃娘娘不过就是正愁无处泄恨,偏偏你却一头撞了上来,不管你同胤祥是什么关系,总之是与他有关的人,哪怕只是个奴婢,惩罚了你,也就好似在打胤祥的脸,试问她又怎会放弃这个叫老十三不爽快的机会?”
我骗了胤祥,却也为了他承受了本不属于我的惩罚,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扯平了……
“可是,有一件事叫我觉得甚为蹊跷,我左思右想也想不清楚。诺兰你最是冰雪聪明,就请你指教一二,如何?”
八阿哥一席调笑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他少有如此情态,更不会在我遍体鳞伤、身心俱疲的时候有那份心情与我玩笑。
他倒是毫不在意,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扬起衣摆,坐在了我对面的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眯起那双深邃的眸子,意味深长地徐徐道:“四哥一向最是恭谦持重,在皇子中间向来是张弛有度、谨小慎微,何故会一反常态,突然在朝堂之上与大阿哥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当真是叫人越想越觉得奇怪呀。”
没想到八阿哥叫我帮着参谋的竟是这种事情,我哪里懂得前朝政事,额角不断冒出的涔涔虚汗令我有些许的不耐烦,便索性闭口不言,了无生气地望着八阿哥。
八阿哥仍旧是丝毫不理会我,顾自说着:“前脚老十三刚向惠妃表明了你是他的人,后脚四哥就故意惹恼了大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