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现世报应(一)
不由得我询问,杜鹃一把将我扶起,边替我穿着衣服边急切道:“今早上我起了身想叫你,发现你被子下面有血迹,知道你月信来了,许是身子不爽。我就想着,左右今儿白日里贵人要去储秀宫探望高答应,宫里也没什么活儿,就叫你多睡了一会儿。可没想到,突然下起雨来了……”
下雨了?我转头望向窗外,可不是,天色阴沉至极,大雨如注,连杜鹃说话的声音几乎都要被那不绝于耳的雨声淹没。
“也怪我了,我早上替贵人去内务府取月例,在那左等右等,耽误了不少工夫,一出门才发现天色有变,我赶到半路这雨就下起来了。适才回来碰见了惠妃那儿的花枝,劈头盖脸地就问我寻你呢,这可怎么是好啊?”
杜鹃也是王氏身边的老人儿了,性情纯良朴素,我强打起精神安慰她道:“姐姐不必慌张,这些时日我干活还算麻利,今日的事同惠妃娘娘好好说说,想她应当不会为难我的。”
言罢,我整理了衣裙,拿了把油纸伞便出门去了。腹部的剧痛已然随着那胎儿的陨落而消失了,然而行走起来仍旧是有些酸疼,我举着伞,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惠妃的正殿门前。
正要走上前去叫门口的丫鬟代为通传,只见花枝扭着身段自门厅而出,见着了我便展露出一个妖美的笑容,轻巧巧地对我道:“是你呀,跪下吧。”
“什么?可是诺兰听错了?花枝姐姐方才可是叫我跪下?”我抬起头,眯着眼睛望向了花枝。
花枝脸色骤然一变,瞪起一双圆眼,叫嚣道:“听不懂吗?叫你跪下!明白告诉你,因着你今日的疏忽,娘娘的鹤膝风又犯了,此刻正是疼痛不已呢!要是不好好惩戒惩戒你这丫头,往后这宫里的人要是都像你一般,自以为是半个主子就敢目空一切,投机耍懒,那还得了?你今日就好好在这门口跪着,跪倒你想清楚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为止!”
言罢,花枝一挥手,便有两个小太监,箭步窜到我跟前,三两下便把虚弱不堪的我摁在了地上,我那把油纸伞也被二人撕了个稀烂。
我抬眼死死盯着花枝,盯着她脸上那一抹小人得志的窃笑——惠妃疼痛不已,她的疼痛能抵得上我骨肉剥离之痛吗?来到这长春宫还不足十日,我怎的就拿自己当作半个主子了?难道花枝所指是昨日胤祥亲自接我出宫?可若真是因此,惠妃为何要故意小事化大,刁难于我?我想不清,倾盆大雨片刻就将我的周身湿透,顺着我额上的发丝如注而下,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腿脚浸泡在聚集成潭的水中,冷的锥心刺骨;下身涌起阵阵的恶痛,好似一双无形的大手,死命地绞拧着我的小腹和腰身……
“娘娘,诺兰纵然有错,也只是无心之失,绝对没有冒犯之意,更无非分之心。娘娘宅心仁厚、光风霁月,能否听诺兰一言,再做处置也不迟啊!”任凭我如何的不服,如何的怨恨,此刻也都不是逞强的时候,我高声哭喊着,不住地向惠妃求饶。
花枝斜靠在门廊上,冷笑一声道:“不用费力气叫唤了,娘娘服了药,歇下了,一时半刻是醒不了了。娘娘睡前就只撂下一句话,叫你在这儿跪着,没有娘娘其他的吩咐,我可不敢随便叫你起来呀。诺兰姑娘,你就委屈一会儿吧,啊。”花枝狂妄地尖声笑着,转身进了明厅,掀开左侧的帐帘消失不见了。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就这样跪在雨中,下身的疼痛叫我麻木却也叫我清醒,我不能跪,我不能淋雨,我不能有事,不是为了一己之身,而是为了我的孩子——我今后的孩子——我已经狠心杀死了自己的一个孩子,我不能叫我这幅身躯再经受如此的折磨,否则,今后我还如何再次孕育自己的骨肉?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蹿了起来,向宫门口的方向跑去,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旋即那两个立在门廊上的小太监便一把将我拽住,狠狠摔在地上。其中一个边抖落着身上的雨,边啐了我一口,恶狠狠地道:“你给我老实点,在这宫里头你还想跑了不成?你若是再敢胡乱动弹叫我们哥俩跟着你淋雨,当心咱们回了惠妃娘娘,打折你的腿。”
我冷冷抬眼,透过如注的雨滴望着这个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小太监,连这样一个身份低微、形容猥琐的人都敢欺辱我到如此地步吗?若说叫我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是对我水性杨花的惩罚;那么如今的折磨呢?是因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而遭受的另一轮惩罚吗?
突然间只听身后“啊呀“一声,我转头望去,竟是杜鹃,她大惊失色地冲我叫道:“诺兰,你快看你脚下呀。”我有些机械的低下了头——那青石板地上,是雨水混着血水而成的一滩殷虹,顺着我的身下不住地向四周扩散。杜鹃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身侧,一面手足无措地替我胡乱擦着脸上的雨水,一面冲着正殿哭喊道:“惠妃娘娘,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饶了诺兰吧,她今天真是跪不得呀。她还是个孩子,若是真的浇出了毛病,往后可怎么办呐?您就开恩饶了她吧,哪怕您过几日再让她跪呢。娘娘,求求您了,娘娘!”
我清楚的知道她的哭求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效果,然而那彻骨的冰冷与疼痛已让我说不出话,只能紧紧地抓着杜鹃的手臂,无力地摇晃着。杜鹃锲而不舍地哭着喊着,终于那正厅的门帘后走出了一个人,依旧是花枝。她轻蔑地瞥了我二人一眼,疾言厉色道:“叫什么叫!惠妃娘娘在午睡呢,你有几条命敢吵醒娘娘?”花枝好似也注意到了我身后那一谈血水,却是扬起了嘴角得意一笑,幸灾乐祸地转头对那两个小太监道:“把大门给我看好了,今天谁都不许出去通风报信!”
我那全部的隐忍似乎已到了极限,猛地抬起眼目不转睛地狠狠望向花枝。花枝被我那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的神情吓得一愣,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便又转身回屋内去了。
我拽了拽杜鹃的衣角,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十公主,去求,十公主。”
杜鹃闻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地道:“十公主今天一早就去宁寿宫陪温恪公主去了。现在风大雨大的,贵人和十公主估计一时半刻都不会回来的。诺兰,怎么办,怎么办呐?”
“呵。”我突然有些想笑——是天要亡我吗?偏偏是今日,偏偏是长风呼啸大雨倾盆;偏偏是我刚刚流掉了自己的孩子,心痛更胜身痛;偏偏是一日之内,所有能给我庇护之人全都不在身旁,只余我一人,犹如失了外壳的蜗牛,暴露在这狂风暴雨下,无处遁形。
我浑身颤抖着,那份最开始清晰的坚持与隐忍,也渐渐变得模糊,瘫软地靠在一旁的杜鹃身上。
我被那冰凉的雨水不知冲刷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似有一个人轻轻跪在了我的身侧。我撑着杜鹃的手转头望去,那朦胧的雨丝间,仿佛是一位圣洁脱俗的仙女,坚毅而果决地迎接着风潇雨晦……
“萱姐姐……”眼角涌出一行滚热的泪水,顷刻间同满脸的雨水融为一体。我缓缓伸出手,竭力地向云萱那一袭月白色的身影探去,云萱赶忙接过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一字一句地对我道:“诺兰别怕,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