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梦兰之征(二)
第二日我照常早起工作,午膳过后,竟听闻胤祥亲自到长春宫给惠妃请安,不多时海棠便进了后室寻我道:“快别干了,收拾收拾出宫吧,十三阿哥来接你了。”
胤祥竟然如此大张旗鼓地来请惠妃准我出宫,我倒也顾不上揣摩这样做是否合适,左不过胤祥定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便随他匆匆出宫了。
出了神武门,径直驶向我此次出宫的目的地——西鲁特府,不消说,我此刻唯一能信任与倚赖的,就只有巧莺了。
我极力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与胤祥如往常一般谈笑,然而任凭我练就了何等炉火纯青的口不应心、表里不一的功夫,怀揣着有孕此等大事,依旧是神思惶恐,惴惴不安。好不容易挨到了西鲁特府邸,胤祥叫墨荣唤出了巧莺,我又强作镇静地对胤祥道:“可否为我们寻一个清静稳妥的地方,我有话同巧莺讲。”
胤祥点头应允,便对墨荣道:“去鹤飞楼。”
“等等,”我叫住了正欲抬手扬鞭的墨荣,对胤祥道:“那里,毕竟是熙熙攘攘的酒家,当真可靠吗?”
胤祥点点头,答道:“这鹤飞楼如今已被我买下了,自然是有绝对隐秘的地方叫你主仆二人说话。”
前去鹤飞楼的路上,我才知晓,原来自康熙下旨叫若溪出嫁起,那关鹤飞便如同失魂落魄了一般,终日借酒浇愁,好好的一个酒楼,也无心经营,亏空了不少。胤祥看在眼里,便接下了这个摊子,仍叫关鹤飞代为打理,不过关鹤飞依旧是了无生气,志气全无,整日也不见人影儿。胤祥心中亦对此人有愧,便也由着他去了。
不多时我们一行人来到了这鹤飞楼,墨荣将我与巧莺二人引到了二楼拐角处一件清静的小屋,看上去是平日里办公之地。待墨荣关好了房门退下,我一把拉住巧莺的手,哽咽着道:“巧莺,你定要救救我。我,有了身孕了。”
巧莺闻言自是大惊失色,一边安抚着我,一边小心地询问着我可否确定。我将昨日作呕的症状与月信未来之事悉数讲与她听,罢了重重叹了一口气道:“算起来,这孩子已有两月了。彼时西北之行,我未来月信,只以为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月信推迟亦是正常;而刚回了宫中便遭受了牢狱之灾,棍棒之刑,哪里还顾得上留心这件事情,竟未发觉我绝经已有两月了……”
巧莺轻轻搭上了我的脉搏,静默片刻,蹙着眉头道:“我虽懂药材,但是医术却不精。只不过,你如今的脉象,却是我这个半吊子也摸得出:脉来流利,如盘走珠。小姐,你真当真是喜脉呀……”
“你是说,”我颤抖着嗫嚅道:“我必定是有孕无疑了?”
巧莺重重点了点头,忧心忡忡地问道:“小姐,您还未出嫁,这孩子,是……是十三爷的吗?”
我虽料到是这个结果,然而亲耳听见“喜脉”二字,仍是觉得一阵气息凝滞,周身颤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不是如今你先不要问了,当下最要紧的,是帮我想办法,如何做掉这个孩子?”
“做掉?”巧莺讶然失色道:“小姐为何不留下这个孩子?小姐昔日遭受那般酷刑,这孩子都安然无恙,可见是与小姐有缘呐!再者,若真是十三爷的骨肉,您不是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嫁过去了吗?小姐虽未与我言明,但是在阿哥府上那些个日子,我也瞧得出,小姐与十三阿哥是两情相悦的,为何……”
“巧莺,为何要打掉,我自有我的难言之隐。此刻不是解释清楚的时候,因也请你莫要逼我。”我生生打断了巧莺的话,斩钉截铁地道。
巧莺急迫的神情渐渐暗淡了下去,点点头郑重对我道:“我明白,小姐这样做定是有小姐的道理。巧莺还是那句话,只要小姐吩咐,巧莺定当尽心竭力。”
我紧紧握了握巧莺的手,一字一句地道:“那就请你,尽你所学,帮我悄无声息地打掉这个孩子;若是,能保我身体无虞,那自然是最好。”
巧莺闻言点点头,说到:“小姐的意思我懂,虽然滑胎难免伤身,不过只要多加注意,配以汤药调养,大抵都不会影响日后生育。只不过,这药却不好找,京中有家药铺的掌柜原本是我家世交,我想,去那置办药材,应该会妥帖些,一来定都是上好的药,二来就算他日有人问起,他们也不会胡说。”
我心下赞赏巧莺的心思细密,说到:“如此甚好,我即刻就叫墨荣拉你去药铺,你配好了药再速速归来。”
“可是小姐叫十三阿哥的随从带我去药铺,不会惹得怀疑吗?”巧莺无不担忧地问道。
我淡淡一笑:“你只管安心去吧,他那边,我自有办法。”
巧莺走后,胤祥果真询问我她为何要去药铺,可是我有哪里不适。我只是对他嗔怪地一笑,道:“都是女儿家的事情,你胡乱打听些什么?”胤祥闻言果真不再过问,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搪塞了过去。
然而我却不禁哑然失笑——那日在胤祥府上,兆佳氏又是欢喜,又是羞涩地宣布有孕,情景宛如昨日,历历在目。同样是怀了身孕,同样是初为人母,然而心境与结果,竟是如此的天壤之别。我凝视着胤祥,在心中悄悄地对他说:“胤祥,我此生终究是不能为你生一个孩子了。对不起,我们之间所有的遗憾,都只待来生吧。
不多时,巧莺取了药归来,于这间静室中详细地向我讲述了滑胎的所有流程,我一一牢记于心。
“小姐,这是我第二次替您做伤身害命的事情,伤的,却都是您自己。奴婢真的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我望着忧心忡忡的巧莺,心知她所说的那第一次“伤身害命”的事,便是诺兰求她找来杜鹃蜜,自寻短见之事。然而昔日的阴差阳错,竟带来了一个全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我;而今日又是一番阴差阳错,我腹中居然有了三百年前古人的骨肉,除过狠心摧折,我真的想不出半点法子了。
我对巧莺露出那能安人心的笑容,不容置疑地道:“你放心,经过了那么多次的生死考验,如今的我,比任何时候都珍惜这生的权力,我定会平安无事的。”
是夜,我准备好两沓棉布,铺于榻上;又严格按照巧莺的嘱托,分别于亥时、子时、丑时各服下一颗药丸。待那最后一颗药丸滑入喉管,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即将到来的生命的流失。我将手轻轻置于腹上,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此刻与平常无半分异样的平坦小腹下,竟然有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从未尝过身为人母的滋味。甚至在过往的许多年中,我是极力抵触怀孕生子的——是的,周诚常说,我自己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怎么生儿育女?就算生了,又怎么培养教育?想想就觉得有趣儿呢。可是当我的腹中,真的悄无声息埋下了一颗种子,生机勃勃地伸展枝叶,即便他可能还只有拇指大小,即便我无从知晓他是男是女,可是在他即将脱离我身体的前夕,我真真正正感到了自己是一位母亲。即使他来的那样不是时候,即使他不是我与此生最爱的结晶,可那又有什么干系呢?他是我的骨肉,我的孩子……
不知不觉间,眼角已留下两行清泪,然而此刻就是后悔,也无用了,阵阵的疼痛自轻微变得沉重,不多时我已咬紧牙关,汗如雨下。那绝对是一种比仗刑剧烈千倍万倍的疼痛——仿佛一只周身布满尖刺的铁球,在我的腹中翻滚搅动,每一下都刮起了一层皮肉。不知这样的翻搅过了多久,只觉得那周身包裹了我血肉的铁球,好似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拽着,生生地要从我的体内撕扯而出。我不敢出声呻吟,生怕惊醒了同屋的侍婢,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攥着被角,清晰地感受着下体,那一寸一寸凌迟般的生拉硬扯。突然间,我身下涌出一股热流,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彻骨的冰冷袭进腹部。我知道,那个在我身体中不过两月的小生命,此刻已化作了一滩血水。我来不及伤感,来不及悼念,漠然地支撑着起了身,将那一沓被血水浸透的棉布塞到了床底,吞下巧莺替我备好的一颗止血镇痛的药丸,又瘫软地倒在了床上,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突然有人猛地摇晃着我,急切地唤着我的名字。我费力地睁开眼,只见是同屋的杜鹃,惊慌失措地叫到:“诺兰,你快起来吧,不好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