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梦兰之征（一）
我一路幸福地幻想着，一路回到了长春宫。果不其然，当天晚膳后，康熙当真来到了长春宫探望惠妃，不过只是稍坐了片刻，便移驾承禧殿，留宿于此了。
第二日我早起了身，本想着再去朝懿阁看一看若溪，可一出了房门就被海棠拉到了正殿前的空地上，同这宫内各殿的下人一起，听惠妃身边的孙嬷嬷训话。趁着这老妇口沫横飞，滔滔不绝的当口，我悄悄问身旁的海棠道：“昨儿你不是说初一十五她才会训话吗？今儿不年不节的，她这是做什么呀？”
海棠鼻翼一颤，轻轻哼了一声，愤愤道：“还不是昨夜，惠妃本想着借鹤膝风犯了把皇上请到自己屋里，没想到皇上却宿在了咱们主子房里，她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能不窝火吗？还不赶紧找个地方泄泄她的恨！”
我闻言心下了然，这惠妃还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呐，便敛了神色，不作声响。
一番训话过后，这位年逾半百，目透精光的老嬷嬷给每个人都分派了不轻的活计，我与海棠挤出了一盏茶的工夫到王氏面前回禀此事。王贵人听了依旧是那副大厦崩于前而我自岿然不动的神情，淡淡地道：“哎，又免不了叫她闹腾几日了。”
言罢，王贵人转向我，露出几分愧疚之色，道：“诺兰，当真有些对不住你，若不是莹妹妹碍着答应的身份，实在不能再添下人了，我是决不愿你来这长春宫当差的。不过，在我这承禧殿，左右也好过楚乔公主的绥寿殿，这也是我当初叫你来我这，而把婷儿派去了十公主那的缘由之一……”
“可不是嘛，”海棠抢了话头，说道：“咱们这长春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活计，分三个等级，那些最轻松最体面的，惠妃都叫自己宫里的人去办；她们殿里余下的脏活重活，就交给别的主子下头的丫鬟去做。咱们殿里的人做的都是中等的，不过是繁杂了一些；最惨的是十公主的下人，什么脏的累的，都叫她们做。咱们本来就要顾着自己殿里的这一摊，额外还要帮惠妃做事，你想想，这一天到晚，哪还有闲着的时候了？”
这样的规矩，可是无论在永和宫还是宁寿宫都未曾见闻的，我不禁也有些哑然。望着王氏那自责的神情，我连忙安慰道：“贵人千万不要觉得心中不安，无非是累一点，也总好过终日四处飘泊，提心吊胆吧。诺兰并非那么矫情计较之人，也请贵人您相信诺兰，放宽心思。”
王氏闻言果然舒眉解颐，微微颔首霁颜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只是诺兰你，万事莫要逞强，若是累了乏了，身子不舒坦了，尽管找我来说，别委屈了自己。”
我对王贵人的细心关照报以感念一笑，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此后的日子果然很不轻松，连着五日下来，我皆是从早至晚，马不停蹄地做着分内分外的各种事情，我跟在王氏身边，倒是去探望了两次倩莹，至于若溪，只有一日趁着晚膳的时候偷偷跑到宁寿宫看了一眼；甚至连楚乔，我亦只能每日三过其门而不入，偶尔远远地与她相视一笑了。
除过每日例行的工作，我还摊着了一项不甚轻松的差事——烘炭。惠妃患有鹤膝风，一到阴雨天就会关节疼痛，故而即便是夏日也要在宫内点上地龙。而夏秋之时多阴雨，宫内存放着的炭常常潮湿，不易燃烧，我的工作便是要将一块块碳烘干，燃起火星，再由惠妃身边的丫鬟抬进惠妃宫中，装入地龙。这件差事虽说不是什么体力活，然而烟熏火燎的，也颇为难受，并且要特别留心机灵，一旦发觉天色有变，就要立刻点火生炭，若是误了半分工夫，那都是免不了要一顿责骂的。
这日我结束了一日繁重的工作，刚刚躺下身来，突然觉得胃中一阵翻腾，忙不迭地起了身，还未来得及走出门口，便忍不住扶着墙壁干呕了起来。半晌，我终是抑制了阵阵袭来的恶心，抚着喘息不已的胸口，猛然间一个念头犹如雷霆般霹雳而来——我重重跌坐在床上，拼命地告诉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地回想一番过去的两月，而愈是回想我愈是汗毛倒立、胆战心惊——我的的确确是两月来都未曾有过月信了。
只一瞬间，眼泪便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我不可置信地轻抚着扁平的小腹——如若当真是有孕了……我电击一般缩回了手，此刻的我早已失魂落魄，六神无主，脑中只是不停反复着两个名字：胤祥，周诚；周诚，胤祥……
我说不清，这吞噬周身的深深恐惧，到底是因为胤祥，还是因为周诚，总之，我是那样的怕。我怕叫胤祥知道我对他言之凿凿地诉说，我与八阿哥只不过是知音好友，原来是一场如此可笑的欺骗；我更怕四月后返回前世，一觉醒来的我，竟有了半年的身孕——两年前的那个正月十六，我从穿越的时空中醒来，颈上竟触目惊心地带着‘昨夜’周诚的一枚吻痕，自那时起，我就疑惑，却也懂得，穿梭于是控制中的不仅仅只有我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最为紧密相关的一些部分，也会随之转嫁于我的躯体，无论前世今生……到时，我该如何面对周诚那惊惧万分的眼神，我该如何向所有人解释这孩子的由来，如何让世人相信我不是个怪物？
我紧握着冰凉的双拳，由着不断渗出的汗珠浸湿了掌心。此刻的我已是欲哭无泪，剩下的是阵阵莫名其妙的苦笑——这恐怕就是报应吧。我竟一厢情愿，理所当然地以为我对八阿哥委身相许，是报答他的恩情，亦是对我与他的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画上一个终结。自此后，我便可以心安理得，了无牵挂地去爱胤祥，去爱周诚。然而我万万料想不到，我那自作聪明的万全之策，在上天看来，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滥情放纵，他终于要我为自己的始乱终弃、寡廉鲜耻，而付出应有的代价了。
突然间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干呕，我抬起婆娑的泪眼，狠狠对自己道：“鬼门关都闯了过来，难道还惧怕一个未成形的孩子吗？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掉，我依旧可以是清清白白的诺兰，堂堂正正的周诚的妻。
事不宜迟，我赶在宫门下钥前一路疯跑到宁寿宫，告诉若溪明日务必替我通知胤祥，这两日无论如何也要接我出宫一趟；便又马不停地地赶回了长春宫，一路上行疾如飞，丝毫不顾念腹中的胎儿——我反倒是私心想着，若是就这样跑着，便把这孩子跑掉了，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一晚，我笃定了亲手杀死我亲生孩儿的决断，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