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以血偿血（一）
突然间我只觉天旋地转，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一旁的巧莺赶忙扶住了我，连连劝慰道：“小姐，你别急，你还这样年轻，日后有的是工夫慢慢调养。”
我还这样年轻吗？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我到底是二八岁月，还是风信年华，然而这都不重要了，不能再生，已经犹如一道圣旨，宣判了我的死刑。呵，我究竟做了什么？我的至亲骨肉在腹中不过二月，就被我化作了一滩血水，我甚至都从未亲眼见过我的孩子；然而我却被告知，再也不能生了。我这辈子唯一的生儿育女的机会，就被我亲手草草断送了——又或者，不是我那般草草的断送，我就不会听到今日的那句“不能再生了”。
那日在鹤飞楼，我望着胤祥，浮想联翩，心中默念，此生终究是不能为他生一个孩子了。没想到，又一次地一句成谶。不单是为他，不单是此生，哪怕是回到了现代，回到了周诚的身边，我的这“不能再生”，也会一并回到了那副躯体上……从今往后，我该如何面对周诚？睡在他身侧的每一夜，我是否都会想起，曾有一年，我背叛了他，爱上了别人，又怀上了另一个人的孩子；我亲手将自己的孩子打掉，却也打掉了为他生儿育女的机会……可笑如我，荒唐如我，悲惨如我，只不过，明明就是我一个人的错，究竟要几个人来承担？
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万念俱灰，与之相较，之前的种种危急与折磨，都好似那般微不足道。那种命运被无形之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焦躁之感，再一次不可遏止地袭遍了我的全身。我却连哭都不想再哭了，哀，莫大于心死；连心都死了，我要这性命又有什么用？
“小姐，你怎么了，你说话啊，别吓唬我呀。”巧莺那带着哭腔的呼唤将我从迷离的思绪中叫醒。我嚅了嚅嘴，想对她说我没事，叫她放心，可只一瞬，眼泪便犹如决堤一般涌出。
余济新不知何时已然退下，之余我与巧莺二人，她满面泪痕地摇动着我的身躯，“小姐，你别忍了，哭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哇”地一声扑到了巧莺的怀中，撕心裂肺地哭着。老天呐，你何苦这样玩弄我这卑微的命运？我所承受的一切，难道还不足以化解我的罪孽吗？你就非要这样赶尽杀绝，将我此生最最珍贵的东西一样样的夺走吗？
“累啊，我真的好累啊。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紧紧地抱着巧莺，不住地喃喃着，泪如雨下……
也不知这样哭喊着，过了多久，我终于流干了泪，哭哑了嗓，漠然地呆呆坐着。
“小姐，”突然，巧莺那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她抹干眼泪，咬着牙对我道：“我知道，小姐心里的苦；我也知道，这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苦。可是小姐，天无绝人之路，当年你受尽屈辱，万念俱灰，一心求死，却都在最后的鬼门关上逃了回来；今日不过是病，不是什么要人性命的绝症，只要你人还在，就还有治愈的一天，也就还有你生儿育女，与心爱之人共享天伦的一天呐。”
巧莺那温暖而中肯的话让我有了几分清醒——对呀，只要我人还在，我依旧可以回到现代，凭借那个时代的医术，有什么不能生育的疾病是治不好的呢？突然间我似乎又燃起了希望，满怀憧憬地望着巧莺。
见我有了精神，巧莺忙趁热打铁道：“小姐，济新已经下去配药了，我二人一定会尽倾尽全力替小姐调养身子，你自己也要宽心才是。”
我感激地握着巧莺的手，道：“真是麻烦你们了。不过这件事事关重大，千万不可对旁人泄漏半句，除我们三人，绝不能叫第四人知晓，就连双鸢，也只能暂时瞒着她了。
巧莺正色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小姐，你好端端的，何故会受了那么大的凉？若非如此，也绝不会创口不愈、阴寒凝滞呀。”
为何……霎时间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日隔着倾盆大雨，远远望见的那个姹紫嫣红、金装玉裹的老妇。“惠妃。”我从牙缝中狠狠挤出这两个字。
昔日牢狱之灾、棍棒之刑，我忍了；兆佳氏暗中作梗，欲以药膏谋害于我，我忍了；当日狂风暴雨，我拖着残破之躯跪在雨中数个时辰，我也忍了……只是今日，你竟然将我为人母的资格也夺走了，我就万万不能再忍了。即便我还有三月就要离开这个时代，这一次，我都绝不再姑息放任。
我一把抓住巧莺的手，问道；“你可知道，什么是鹤膝风？”
巧莺被我这毫无来由的一问唬得一愣，不明所以地点头道：“知道啊，怎么了？小姐您，并没有这个病。”
“这是自然，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吃什么药，又该注意些什么。”
巧莺想了想，面露难色地说：“这恐怕有点困难，因为虽然都叫鹤膝风，可是患病的原因却有许多，用药也各不相同。其中有几种还要特别留心分辨，若是弄错了是会出大事的。”
我点点了头，“那么，若是我弄来了这患病之人平日里用药的药渣，你能以此分辨出她的病症吗？”
“这自然是能的，若有了药渣，便能知道她用的药，也就不难推出她的病灶所在了。”
“好！”我激动地一拍桌子，“我一定会想办法弄到那老妇的药渣。巧莺，你只管备好了学问，静候就是了。”
三日后，惠妃准我的假期满了，我换上一身崭新的宫娥服饰，粉墨登场，亲自来到惠妃面前，既是请罪，也是道谢。
果然，我这番主动的低头与讨好，惠妃很是受用，和风细雨道：“快起来吧，花枝，赐座。”
我自然懂得轻重，连忙道：“娘娘太过谬爱了，诺兰哪里敢如此越理，站着便好了。”
惠妃闻言既是欢欣，也愈加的放心了。我这才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位个与我有着血海深仇的女人。
惠妃长当今圣上一岁，那么而今便是五十有四了。时间无情地在她的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然而细细望去，这惠妃还真当得起一个‘惠’字，她生的慈眉善目，隐隐透着温柔敦厚之气。只是衣着打扮却丝毫不低调恭谨，她不似德妃那般，只穿典雅厚重的颜色，而偏爱明快艳丽之色。今日的她就穿着一件玫红色缂丝牡丹花大襟云锦旗装，装饰着银线织就的镶滚彩绣；高高的旗头上插着一支翠玉配红宝石做的绿雪含芳簪，一支纯金配蓝宝石做的伏牛望月钗，一朵金银花饰，一串大红色串米珠雀头流苏，兼有其余各色珠翠，不胜枚举。当真是膏粱锦绣，翠绕珠围。
今日的她，高高端坐于地屏宝座之上，精气爽朗。我想起巧莺对我说的，患有鹤膝风的人，会膝盖肿大变形，股胫变细，形如鹤膝。不知道，惠妃娘娘那席艳丽裙摆下的双腿，是否亦是如此呢？
惠妃闲话家常地问了我一些了问题，我都谨小慎微、毕恭毕敬的一一作答，她也颇为满意。末了，惠妃突然转了语气，意味深长地道：“年轻人好被一时的兴头蒙了心智，本宫眼睛里却是不揉沙子的。既然胤禩喜欢你，你就不要再想着朝三暮四、左右逢源了。胤禩舍不得你，可是这长春宫里却容不下不安分的奴才，你可明白？”
我岂会不懂惠妃这一番周旋迂回的警告，即刻便跪下身来，无比惶恐且忠诚地道：“娘娘训导奴婢谨遵在心，必定严于律己、束身自好，请娘娘放心。”
惠妃见我这架势，自是得意，掩口而笑道：“好好好，你这丫头果然机灵。日后就在这长春宫里好好伺候，你的好儿啊，多的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