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来到“威尔逊医院”。
两人急匆匆的跑进熟悉的空间里,她想起他抱着崴了脚的自己在医院里跑来跑去,当时的自己是多么幸福,激动,受宠若惊的揽着他的脖子,可是,所有的事,还没到一年就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病房里,弗兰克默然不语,凯特站在窗边抹眼泪。
安妮嬷嬷平静的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花白的头发,苍白的面容,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天花板。
婉如想起在修道院里,她对自己的栽培和安慰,如果不是安妮嬷嬷的收留和劝导,当年失去月梅和伯谨时的伤痛早就让她崩溃了,婉如快步上前,跪在病床边,握住安妮冰冷的手。
“安妮嬷嬷,我是婉如,我是婉如,我来看你了。”
安妮嬷嬷缓缓抬起手来,指了指脸上的氧气面罩,弗兰克点点头,撤掉了氧气面罩。
安妮嬷嬷用苍老虚弱的声音唤道:“婉如……”
“我在,我在这!” 婉如将脸凑到安妮跟前。
安妮迟缓的转了几下眼球,轻轻摸了两下婉如的脸庞,嘴角带着一个和蔼圣洁的笑容,轻轻的,断断续续的说道:
“婉如,明宇是个好孩子,他的身世坎坷,但是他是个很好的男人……他爱你,他不会变心的……你要好好珍惜他,给他爱,相信他,照顾他……”
不知是因为安妮的博爱无私,还是因为她的这番临终嘱托,婉如心底的那块墓碑上突然被洒上一片灿烂的光辉,隐约仿佛间似乎能将那段夭折的恋情起死回生般。
婉如不自禁的朝身旁的陆明宇看去,他的浓眉绞在眉心,眼眶早就红透,两片嘴唇抿的发白,只是想止住摇摇欲坠的泪珠。
“明宇……” 安妮嬷嬷轻唤。
陆明宇跪到了婉如身旁,安妮拉着陆明宇的手,说道:“明宇,婉如爱你,只是她很迷茫,她需要你给她勇气和鼓励,温柔的爱她,不要让你的身世成为你的枷锁,勇敢的去爱。”
陆明宇哽咽着点点头,婉如看着他点头的样子,既心酸又心疼,安妮嬷嬷到底知道多少他们内心的秘密?或许在安妮嬷嬷的世界里,人世间的爱情总是那样的单纯美好,或许她不知道人世间有多少无奈和无疾而终的爱恋。婉如低着头沉思。
陆明宇有了日本女人,自己有了正礼,或许两人还有些许无法释怀的心结,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这些心结在严酷的生活中变的无足轻重。
无论陆明宇与那日本女人如何,自己如今已经与正礼身心相融,心中就只能有正礼,正礼才是自己要与之长相厮守的人。
爱又如何?恨有如何?是陆明宇的绝情亲手将两人推向了平行的轨道,再无交集。
安妮嬷嬷将婉如的手放入陆明宇的大手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竟然心灵相通般的十指相扣,安妮微笑着,气若游丝的祝福道:“愿上帝保佑你们。阿门……”
说完又平躺回枕头上,仰面看着天花板,带着祥和的微笑,闭上了双眼,与世长辞……
陆明宇扑在安妮的尸体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小男孩,婉如哽咽着,轻抚了一下他柔软的头发。他却向触电般,弹了起来,粗鲁的打开她的手,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对着婉如大吼:“别碰我!”
婉如被他吼懵了,尴尬的垂下了手。
他眼中满是伤痛,愤怒,看着婉如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仇人。看到这一幕的弗兰克和凯特都十分不解,弗兰克抱住了陆明宇,而凯特将震惊尴尬的婉如的扶了起来。
安妮嬷嬷的葬礼,克丽丝嬷嬷和玛利亚嬷嬷也来了,没想到的是,吴大兰也跟了来。
此时的婉如见到她倒像是见到了亲人,人世就是如此奇怪,孤苦无依的人总会想着彼此依靠一下,哪怕这个人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但是此时,吴大兰的出现,的确是解了婉如几分孤独感。
整个葬礼大家都很悲痛,陆明宇更是憔悴的几乎不成人形,他不睡觉,吃的很少,眼睛熬的通红,唇上下巴上满是胡茬。
婉如看的很难受,很想上前劝慰他两句,但是却不敢靠近,因为他与她一直都没有视线交集,他根本就不看她,漠视她,忽略她。
而坐在轮椅上的雅兰,努力的跟随他,陪伴他。
陆明宇只有对着雅兰的时候,眼中才会流露些许温柔,嘴角才会有一丝笑意。
他握着雅兰的手,似乎是在宽慰雅兰担忧的情绪。
葬礼一完,弗兰克和凯特又宣布了一个令人伤感的消息,他俩决定遵照安妮嬷嬷的遗愿,将她的骨灰带回英国埋在她的故乡,而他俩也将留在英国,不再回来了,并决定带玲儿回英国,临走前,弗兰克和凯特将上海的这套花园洋房过户到了陆明宇的名下。
临走前一晚,凯特与婉如做了一番长谈。婉如将自己和正礼定情的事告诉了凯特,凯特只是无奈的笑着叹气,为陆明宇难过。
玲儿一会抱着婉如,一会抱着明宇,嚎啕大哭,难分难舍。
“婉如姐姐,陆哥哥,你们不要吵架了好吗?” 玲儿紧紧挎着两人的手臂坐在床上,哽咽着说,脸上满是泪痕。
“玲儿不哭,姐姐没有和哥哥吵架。” 婉如自己也哭的一塌糊涂。
“不,我知道你们吵架了,你们不说话了,你们都不见了,你们都不要玲儿了。” 玲儿边哭边攀和陆明宇的脖子说道:“陆哥哥,你和婉如姐姐结婚吧,我们一起去英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将来你们生了宝宝,我会很疼他的。”
陆明宇紧紧抱着玲儿一言不发,婉如不知道他内心怎么想的,但是玲儿的这个计划的确是充满了诱惑。只不过,只不过……一切都太迟了。
“玲儿,去了英国后要听话知道吗?长大后千万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陆明宇轻抚着她那张清秀的小脸。
他原本想把玲儿的注意力转开,没想到玲儿很是聪明,死死盯着他和婉如的关系不停的发问,弄得陆明宇和婉如都很尴尬。
最终婉如抱起玲儿,安抚道:“玲儿,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只有彼此相爱的人才能结婚,将来等玲儿长大了,也会碰到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如果他也喜欢你,你们就可以结婚了。”
“可是,你们不也彼此喜欢的吗?” 玲儿童稚的声音此时充满了权威感,每一个质问,都让两个成年人无从回答。
长长的沉默,他依然没有看她,好像在他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钟婉如这个人存在一般。
婉如难过的看着他,却也没有和他说话。
那天夜里,在玲儿的哭闹和执拗坚持之下,陆明宇和婉如只得妥协,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玲儿在中间紧紧用手臂挽住他俩的胳膊,渐渐困倦了睡去,而陆明宇和钟婉如都只能睁着眼瞪着天花板发呆。
房间里的气氛很暧昧,也很古怪,总觉得他们像一家子。
婉如用手肘支着身子,亲吻玲儿的小脸,总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曾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小女孩,失去了一只手掌的小女孩,明天就要离自己而去了,这一分别,或许就是一辈子了,她忍不住伤感的落泪。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陆明宇突然在黑暗中说。
“明宇……” 她轻声唤他。
停了几秒,陆明宇烦躁的翻身起床,开了门离开了玲儿的卧室。
婉如抱着玲儿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送了弗兰克夫妇和玲儿在十六铺码头上了远洋轮船。
上船前,凯特依依不舍的握着陆明宇和婉如的手,虽然知道缘分不能强求,但人总是有私心的,她最后还是将他们的手紧紧捏在一起。
黄浦江上的风和着大轮船的汽笛声,是一种凄然的离别,婉如不停的朝轮船上的人影挥手,直到人影小的再也找不到弗兰克夫妇和玲儿的位置,她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看着远去的轮船,翻腾的江水,心中揪疼,除了无尽的祝福,只能奢望着今生今世还有重聚的时刻。
一转身,他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深切的看着她,眉峰紧蹙,似怜似爱又似恨似怨,她流着泪凝视着他。寒冷的江风吹起他们的发丝,耳边响起他在床前郑重的告诉自己他有一颗易碎的心,让她小心爱护珍藏,可是……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夜里,自己低入尘埃的哀求,求他不要离去,不要抛下自己……这个善变的男人,这个迷一样的男人,他明明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却始终无法看透。
两人在风中站了不知多久,婉如最终还是垂下了头,走到他身边说:“我的行李还在你家里,我取了就走。”
是的,她必须赶快赶回修道院,正礼或许已经在那等自己了,她需要找到正礼,向他求证欣欣所说的话,如果欣欣真的怀了他的孩子,自己就不得不离开他,继续孤独飘零。
陆明宇没看她,也没有说话,兀自走到车子旁,打开汽车尾箱,拿出一个行李箱,丢在地上,自己坐上了车,轻轻一抬手,车子快速的启动,在街上飞驰而去。
就在此时,从一旁的黄包车上走下一个中年妇女,吴大兰抱着一个布包迎了上来,嘴里喊道:“哎哟哟,婉如啊,这个陆先生的脾气真是了不得的,你们前脚一走,他就吩咐了人把我赶出来了。”
呵呵,婉如愣住了,当真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要把自己扔在大街上。
她不想去想,但是不得不想,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陆明宇如此恨她,冷漠的对她?当初是他离开她,是他移情别恋,怎么如今竟变成像是自己对不起他,亏欠了他一般?
她心里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觉得冤枉死了。
但是最后也只能算了,提起了行李,拉着吴大兰,叫了黄包车往火车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