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婉如再次醒来时,她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壁炉里跳跃的火焰。
眨巴了几下眼睛,记忆才慢慢回归到脑海里,监狱,正礼,欣欣,明宇,枪声,枪声……
“明宇!明宇!” 她猛的睁大眼睛,坐起身。
“婉如姐。” 一个柔美的声音从床的另一边传来,婉如一转身,原来是雅兰,她正一脸担忧难过的看着自己。
婉如看了看四周,是雅兰的房间,自己怎么会到了雅兰的房间?她完全没有记忆,只是心头狂跳,慌乱的要死的感觉。
“明宇呢?明宇呢?” 她跪坐在床上抓住雅兰的手,紧盯着雅兰那忧伤的脸。
“你别急,他没事。他抱着你回来,让我照顾你,就匆匆的走了。”
“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走了?婉如心里有种强烈不安的感觉。坐在床上怔怔无语。
半晌,雅兰抿了两下嘴唇,思虑再三,开口问道:“婉如姐,你……到底爱谁?”
婉如的思绪还在陆明宇身上,一时间也没听清楚雅兰爱说什么,只是木然的垂着头。
“陆大哥快为你疯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雅兰提高了些嗓门,蹙着眉,有些埋怨的说道:“而我哥,深爱你那么多年,我知道,我哥有了欣欣姐,无法给你婚姻,但是……但是,婉如姐,告诉我,你的心到底向着谁?”
“我……” 婉如茫然的抬起眼皮,眼珠子讷讷的转到雅兰的脸上。
“陆大哥把我哥抓进了监狱,他俩势成水火,这里面有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你吧。” 雅兰难过的说。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为了自己?那自己不就成了红颜祸水了?……自己到底爱谁?她心底的那个名字能说出口吗?自己身心已许了不是吗?那怎么还能有这样的疑问呢?
婉如觉得头痛欲裂,脑袋就要爆炸了。
“婉如姐,你怎么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这是不对的。你这样对我哥和陆大哥都很不公平。” 雅兰垂下睫毛,晶莹的泪珠顺着她浓密的睫毛坠落在脸颊上。她的声音虽然很轻柔,但是话语却十分的有力。
婉如揪着床单,紧紧抿住嘴唇,是的,这的确是不对的,这让她觉得自己低贱,好女人一生一世只能爱一个人,至死不渝的,她从小读的那些宣扬三从四德的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三心二意的女人是低贱的,是坏女人。
从前在方伯谨和赵正礼之间,她并没有徘徊犹豫过,因为她知道自己虽然喜欢伯谨,但是这种感情始终也达不到男女之间那种炙热的爱情,只不过是情势所逼,所以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坏女人,而如今呢?
她转过头看着雅兰那张娇美的瓜子脸,那么的美,那么温柔,那么的有才华,连眼泪特并的晶亮。她的泪,婉如懂,她的伤心,婉如也懂……两人看着彼此一会,她的楚楚可怜莫名的给了她勇气,一股让自己撕心裂肺的勇气。
她坐在床沿上,轻轻的用手指替她擦去眼泪,挤出一个疼痛的笑容,“我爱正礼,无论他是不是已婚,我都愿意跟着他。我的身心与你哥哥相融,今生无悔。”
雅兰扬起湿漉漉的睫毛,晶莹闪亮的眸子带着诧异凝视着婉如,不停的哽噎着。
婉如炖了两秒,说道:“我知道你喜欢明宇,你爱他。放心,我不会和你争的。我心里只有你哥哥……” 婉如努力的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可是,陆大哥他……” 雅兰对她的表明心迹,既让她为正礼高兴又让她为陆明宇难过。
婉如蹙起双眉:“别说了雅兰,别说了。我今生只有正礼,只有正礼,我只爱他一个人。” 说着急匆匆的穿着拖鞋,踉踉跄跄的就往门外走。
“明宇会爱上你的,雅兰,他会的。你才是适合他的女人。”
游魂似的离开了雅兰的卧室,跑到二楼自己的卧室里,反锁了门,钻进被窝,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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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宇一晚上没有回来,第二天借着与老佣人一起上街的买菜,婉如找了个机会,避开了两个安保人员的监视,悄悄的溜走了。
除了口袋里的一些钞票,她一无所有,哦,不,她伸入口袋的手指,碰触到一件凉凉硬硬的东西,她将那件东西拿了出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
瞪了这耳环几秒钟,她想起来,昨天晚上,睡觉前,发现明宇送给自己的那副珍珠耳环,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怎么找也找不到,婉如总觉得剩下的这枚孤单影只的耳环和孤孤单单的自己一样,于是她就顺手放进了上衣口袋里。
没想到这枚小小的耳环竟然跟随了自己逃出来,流浪街头。
在上海待久了就明白黄浦江畔不仅是恋人倾诉衷肠的地方,也是在上海滩上混的心灰意冷的人们派遣郁闷的地方。
看着浑浊的,泛着波涛的江水,婉如嘴里不禁吟起一首古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作者杨慎是经历了多少人生曲折,才会有如此通达豁然的人生感悟。
看看手心中的珍珠耳环,紧紧攥紧拳头,婉如将它放在心口,这枚珍珠耳环将于心底那座墓碑上的名字融合在一起,永远埋在心底,或许有一天所有的秘密都会如着滔滔江水一般,流入大海,消失在天际。
一直到黄昏时分,饥饿战胜了她情感,她才缓缓沿着长长的外滩毫无目的的行走。
“婉如!”
一声遥远的呼喊声,隐隐约约的,婉如停下脚步转身看了看,并没有自己熟悉的人,想想可能是自己饿昏头产生幻觉了。
看着天色即将暗降下来,还是先找个什么旅馆安身才是正事,上海现在到了晚上也不太平了,难民太多,为了生存,铤而走险的人越来越多。
抬腿又走了几步,想要到路边叫一辆黄包车,没成想,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婉如——!”
这次声音近了些,婉如听的真切,停下脚步转身再次仔细的扫视了一下,远处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边跑边挥着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而过,朝着自己跑来。
“伯谨哥哥……” 婉如吃惊的看着这个男子朝自己快步跑来,突然有种见到家人的感觉,赶紧迎上去。
两人再次面对面,一阵瑟瑟凉意的初春之风吹过,只觉恍若隔世……
“婉如……我找的你好苦。”他喘着气,用衣袖擦了擦额头。
“伯谨哥哥……” 婉如顿时鼻头一酸,迷了双眼,孤苦无依的自己,始终还是把方家当做了自己的家,方家人是自己的家人,她很自然的就扑进伯谨的怀里,寻找一个港湾,一个保护,一个依靠。
伯谨紧紧揽住她,安慰道:“不怕了,不怕了,老天爷这样都能让我们重逢,说明我们是有缘分的啊。”
婉如在他怀里哭,哭的很伤心,也哭的很尽兴,根本也没有听仔细他的话,直到路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婉如才渐渐止住。直起身子,胡乱的擦了擦眼泪,伯谨赶忙递了手帕给她。
“对不起,伯谨哥哥,我在大街上哭成这个样子,太丢人了。” 婉如擤着鼻子说。
“不丢人,一点都不丢人,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走,我们去吃点东西,然后回家去。回到家后,你要怎么哭就怎么哭,好不好?” 他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回家?方伯伯他……”
伯谨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都是我不好,长了个榆木脑袋,迂腐又陈旧,简直还活在清朝。婉如,我想通了,我不在乎,不在意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你绝不是那种不自爱的女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
婉如看着他发怔,伯谨拉了她坐上了黄包车。
“婉如,就算你当时有心仪的人,那也是因为你以为我死了啊,我没有权力让你为我守寡,也不愿意你为我一辈子守寡,你那么年轻,再嫁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我有什么权力指责你什么呢?”
伯谨一路上紧紧揽着婉如的肩头。
“我和爹都想通了,爹他老人家,天天牵挂着你,让我找你,可是,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巧心又不肯帮我,我在上海最热闹的地方到处乱逛,就是碰不上你,后来,我一想这样大海捞针不是办法,想想,上海最多人来往,最著名的地方可能就是外滩了,而且你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上海没有山,只有黄浦江,所以你应该会到外滩游玩的。
于是我就每天傍晚时分来这里走走逛逛,碰碰运气,没想到,老天爷真的眷顾你我。呵呵,婉如,你找到我两次,我找到你一次,这是天意啊。不要再跑了,你注定是我方伯谨的媳妇,从我们定亲那天起,你就注定是我的。”
他说的很是兴奋,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紧握着婉如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婉如尴尬又意外,心头沉甸甸的,将手轻轻抽了出来。
缘分?天意?是啊,怎么会这么巧?自己和方伯谨之间好像是有一种奇怪的牵扯,两人分分合合那么多次,却总能在毫无音信的状态下,在人海茫茫之中找到彼此。难道真的是命运?又或者是自己的父母在天有灵坚持要自己去完成这桩婚约?
婉如看着他胸前那一片被自己的眼泪濡湿的衣服,低下头去。
伯谨带了她来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馄饨,婉如一看到那碗里的馄饨,就忍不住落泪,她想念一个人,那个满脸大胡子,邋里邋遢,脏兮兮的游击队队长,拿着一个保暖瓶,里面盛满了热乎乎的馄饨。
她好想好想他,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安好?但是……她不该想他的,他现在已经是大汉奸,卖国贼了,自己应该恨他,诅咒他。
婉如流着眼泪吃下一个又一个的馄饨,可是她还是很想他。为了打消自己这种不应该有的思念,她努力寻找话题,半天,她说:
“正礼被捕了。你知道吗?”
“是吗?怎么会如此?” 伯谨皱起眉,叹了口气。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我们一起去。” 婉如突然说。
伯谨想了良久,摇了摇头,用细弱蚊蝇般的声音说:“婉如,不是我无情无义,但是现在这世道,想要保太平,我们必须隐忍,过普通人的日子。现在大家躲都躲不及这种事,你怎么还要凑上去管这种闲事呢?这很危险的。”
“闲事?这怎么是闲事呢?” 婉如略略提高了些嗓门:“他是你的同学好友啊。”
“婉如!” 伯谨赶紧谨慎的扫了一下四周,皱着眉头,还是和以前一样,钟婉如始终是个小女孩,长不大的小女孩,任性,不懂世事。他既爱她又怕她,有时候甚至有些看不惯她,她骨子里有股倔劲,野劲,是一种让他紧张反感的不安分。
怕再说下去要出事,伯谨赶紧结了账,拉了婉如就快步走路回家。
一到家里,伯谨在门口看了看,关上了房门,拉了她进屋里说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特务,汉奸,打小报告的。你就这样子在公众场合谈论一个政治犯,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怕什么?大不了为国捐躯。”
“唔,为国捐躯,你倒是很伟大,你以为死亡很有趣吗?那是因为你没死过,我可是死过的。” 伯谨显然已经有点生气啦。
婉如想起他为了救自己差点牺牲,不觉有些内疚,也就不再与他争执了。
“谁啊,谁啊……” 方老爷坐在轮椅上,从房里出来。
婉如赶紧上前拜见。
方展图好似又老了很多,眼珠子都快没了颜色。
“婉如?哎呀,真的是婉如回来了!” 方展图激动的摸着婉如的手,干瘪的嘴角露出笑容。
“好好好,尽快办喜事,尽快办喜事……”
婉如心中一愣,赶紧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