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婉如没有立刻上前相认，总觉得眼前的一切恍若梦境，他也没有留意到她，甚至他匆匆朝桥上瞥了一眼，也没有认出她。
因为她变的太多，一身修女的服饰，令人觉得不伦不类，太难把钟婉如和修女联系到一块了。
她默默跟在他身后，心中五味杂陈，他每一次的踮跛，就如踩在她的心上。
他的水青色长衫很旧，衣摆上沾满水渍，一双布鞋也已经湿透，背上背着竹篓，手上还捧着长长短短的画卷字幅，曲着背脊，低着头，一瘸一拐，却行色匆匆。
婉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勇气上前与他相认，跟了很长一段路，在一间小木屋前停了下来，方伯谨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着钥匙，手上一松，腋下夹着的画卷哗啦一下全都掉在了地上，他嘴里嘀嘀咕咕的咒骂着，弯身去捡，婉如赶忙上前帮他。
“谢谢。” 没有抬头看她，他急匆匆的站起身，开了门就往屋子里钻，正要关起门来。
“伯谨哥哥！” 她终于喊出来。
门板停在一半，屋外的亮光和屋内的昏暗，将他的脸映的半明半暗，他的眼睛瞪的老大老大，手上的字画再次噼里啪啦的散落在地上。
震惊！令他的发不出声音，只是微张着嘴，愣愣的看着婉如，她的样子令他惊愕不已，修女？婉如怎么会变成了修女？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她嫁人了或者死了，却从来也没想过她会出家，他的小小新娘怎么会变成了修女？
婉如抑制不住自己胸中滔天巨浪，冲进屋里，紧紧拥抱他。
“伯谨哥哥，你没有死，你没有死！太好了，太好了！” 她揽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伯谨连连退了几步，撑着桌子才站稳脚步，轻轻将她拉开些，酸涩的心潮顿时熏染了眼眶，用沙哑的声音唤了声：“婉如……”
两人泪眼交织的对望了良久，她瘦了，他老了，是的，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他看上去却满是岁月留下的沧桑感。
“你怎么成了修女？” 他心疼的看着她，惊讶的无法置信。
婉如又哭又笑，扯掉了头上的头巾：“我没有成为修女，不过……的确有这个打算。”
“为什么？” 他紧握着她的手。
婉如擦了一下眼泪，摇摇头，笑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她拉起他的手来，高兴的说：“让我先看看你。天，你还是这样的儒雅俊秀，我真高兴，真高兴。”
他的嘴角挤出一个微笑，把门关了，一瘸一拐的走到一旁的长桌前，倒了两杯茶过来。
人世间最悲痛的莫过于生离死别，最喜悦的莫不是死而复生，久别重逢，就如此时的婉如，喜悦的只想整个跳上伯谨的身上，可是，伯谨的反应好似有点冷静过头，并不是很想要见到她一样。
她有些失落，想想可能是因为他一个人流浪了太久，吃了太多的苦。
伯谨喝着茶，眉头轻轻的蹙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屋子里又是一片安静，正如他们永不更改的模式，明明有很多话可说，却总是相对无言。
婉如是火热的性子，受不了他这样慢条斯理，走上前去，蹲在他身旁，激动的盯着他问道：“伯谨哥哥，你见到我不高兴吗？你不想见到我吗？”
方伯谨脸上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伸手摸了一下婉如的头发，是的，仅此而已。
婉如疑惑的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次千载难得的重逢那么冷淡。
“伯谨哥哥，怎么了？这几年，我一直都记挂着你，是你用生命保护了我，出事前，我们约定好要在一起的，难道你忘了？” 婉如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泪眼汪汪的看着他。
方伯谨摇摇头，婉如又问：“对了，伯谨哥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当时迷迷糊糊的看了你一眼，你躺在血泊之中，他们说你没气了，死了。”
原本以为方伯谨会给自己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没想到，方伯谨瞳孔一缩，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依然紧闭双唇。
婉如蹲的腿酸，见他毫无交谈的欲望，也很无趣，只得站起来，将他散落在地上的字画捡了起来，整齐的放在书桌上。
眼角一扫，看到纸镇下压着一首诗，拿起念道：“烟笼横桥柳飞絮，芳园犹记儿时趣，黄花风里信不至，落日闲看雁归去。”
“太悲凉了……” 婉如难过的放下诗稿，走到方伯谨身边，轻蹙烟眉说道：“伯谨哥哥，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离了，我好累，我想要一个家，一个归宿，真的。”
方伯谨抬起头来看她，两片薄薄的嘴唇颤抖着：“婉如，我一直在找你，可是又很怕找到你。你以前就不怎么喜欢我，如今我的腿……你还会要我吗？”
婉如捧着他的脸，心疼的哭道：“要，当然要，谁说我不喜欢你？你为了救我差点丢了性命，我怎么会嫌弃你的腿疾？”
“婉如，我们真的可以？” 伯谨雾气朦胧的眼睛里，带着希望又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惧。
婉如不知道他眼中的恐惧之色是什么道理，此时此刻她沉浸在与他重逢的喜悦之中，空落落的心里总算有了一种踏实感。
方伯谨和钟婉如才是名正言顺，他们有婚约，他们有感情，他们有承诺，只有和他在一起，她的心才觉得平静安宁，理直气壮，对，就是他了，让一切都回到原点，解决所有的问题。
陆明宇和赵正礼始终都是浮云一般的男子，他们漂亮却不安分，他们优秀却不安全，他们的桃花运太好，自己总是要面对不同的竞争者，让她觉得很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抛弃过她，只有她的伯谨哥哥待她最好，从始至终，坚贞如一。
伯谨揽住她的细腰，将脸埋在她的怀里，婉如高兴的，认命的轻抚着他的脸颊。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变的顺理成章，退了租房，婉如带了方伯谨回修道院里居住，伯谨很惊讶婉如几年里竟然学会了英语和医学，并在修道院里处理着大大小小的事物，她再也不是那个一身素服，泪水涟涟的六岁小女孩了，她变的独立坚强，智慧勇敢。
而她对他是温柔的，亲手替他理发，为他洗衣服，铺床叠被，就像一个妻子，是的，她做的好极了，好的完全超乎伯谨的想象，这些事她从小都没做过的，可是她是做的那样的好，那样的用心。
伯谨的屋子都是婉如亲自打扫的，他的衣服也都是她亲手洗好，熨好，叠好，她把他当做丈夫，是的，他原本就该是她的丈夫，他们有过婚约，有过誓言，只差一个婚礼而已。
只有婉如心里明白，她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家，让自己漂泊的心和身都安定下来，所以她做的好极了，好的甚至有些讨好他的倾向。
一切都很好，伯谨依然温文尔雅，他画画，写字，教孩子们上课，婉如有了更多的时间处理其他的事。
只有一样，令婉如觉得奇怪，就是伯谨对她的态度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迷恋炙热了，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变瘦变丑了，于是她努力的吃饭，开始重新打扮自己，可是伯谨好像对她的变化有些视若无睹。
夜凉如水，方伯谨如往常般在灯下作画，婉如给他披了一件短袄在身上，又给他泡了一杯茶，坐在一旁给衣服打补丁。
婉如享受着这种相依相伴的时光，扬起睫毛看看他认真的模样，她的伯谨哥哥，她的丈夫，虽然他没有正礼的才华，明宇的英气，但是在他身边却有种安心的感觉。
十六岁时的她不懂欣赏他的好，如今，经历了磨难迷茫，她终于体会到他身上那种宁静出世的气质是多么可贵，他恬淡无争性格在这个苦难的岁月里，显的格外的出尘，令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在他身边好像自然而然的就离开了这个充满纷争，血腥，暴力，痛苦，纠葛，争斗的世界，回归一种安详平静的氛围。
正当婉如如此想着，感恩着上帝让他们再次重逢时，突然，方伯谨的眉间紧紧蹙起，脸上写满了烦躁，看似在认真作画，却突然不停的颤动着嘴角，握着画笔的手不停的发抖，这让婉如疑惑起来。
正要开口问，方伯谨猝然扬起手来将画笔用力摔在了画作中间，毛笔在画纸上弹了两下，滚到了一遍，几坨墨渍毁了一幅漂亮的山水画的同时，也滴进了婉如的心里。
她从来没见过方伯谨发脾气，他的举动着实吓到了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生疏感，顿时将婉如刚才心头的一番情感解析给击的粉碎，放下手中的针线，她缓缓站起身，按捺着心绪，小心翼翼的问道：“伯谨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方伯谨没有回答，神思好像游荡在另一个世界里，半晌，才扬起睫毛，不停的摇头，慌乱的说：“怎么会？”
他把她拉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紧紧拥抱着她，吻着她的脸颊：“你怎么会这样想？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伤好了后就在嘉兴一带疯了似的找你，后来又回了杭州，可是……唉，一切都变了，家没了，绸缎庄也没了，我很沮丧，我还去了钟家找你，也是一片凋零。茫茫人海，我只想找到你。”
婉如心中感动，依偎在他的胸口。
方伯谨微微笑道：“我没想到你会对我那么好，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婉如，我对你的心从未有变。”
她笑了，也就放下了心中的疑虑，说道：“那我们尽快回上海见方伯伯，让你们父子团圆，说不定他的病就好了。然后我们就在上海结婚好不好？”
他点头回了她一个暖笑，是的，父子团聚是必须的，与婉如结婚也是他一生梦想，待到这两件事完成，他的人生也就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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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与伯谨出发去上海的前一天，婉如收到了一个名叫“季义”的人来的信，拆开信后才知道原来是是正礼写来的。季义是他的化名。
“婉如吾爱：
我在上海公事忙碌，居无定所，故未能及时写信给你，然，思念之情无一时停歇，夜夜思念你至深，我知你忧心之事，且宽怀勿忧，事情终能得解。我已知欣欣下落，必能重获自由，陪你共度今生。你定要按时吃饭休息，不可过度操劳，兀自珍重，若得空闲，我定及时回来与你团聚。
若回书，此地址有人转送。
季义字 ”
婉如不自觉眼眶湿润，走到书桌前，提笔回信：“已与伯谨重逢，一切安好，勿忧，我意已决，回归原点，履行婚约。切勿为我与欣欣断绝夫妻恩情。汝之深情，唯有来世再报，祝君平安康泰。婉如字”
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正礼的信，只有叹息，自己和正礼始终都是缘浅，有些事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一早，婉如和伯谨边租了辆骡车，往火车站去，路上，婉如悄悄将信给寄了。失去了陆明宇，拒绝了赵正礼，选择了方伯谨，她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这一次她要好好把握幸福，安下心来做一个好妻子，微笑着看着身边的方伯谨，她依偎在他的肩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