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轻垂,桃花艳丽,水光微澜,石桥清冷,水道中两艘小木船轻摇而过,将水面划开两道水痕,倒映在水中的楼屋随着波痕歪歪扭扭起来。
水乡小镇的美景在战火中带着一抹忧郁,少了几分生机多了几分清幽,连河边拍洗衣服的声音都显的那样的响亮,人们愁眉不展,眼中满是茫然慌乱之色,虽然他们只是在过着他们日常的生活……
一阵清脆亮堂的小锣声由远及近悠扬传来,像是给这个古镇敲开了一丝生趣:
“一枝冰雪吊梨膏,二则要用桂圆熬。山楂麦芽能消食,四君子能把小虫消。上用五香花露飘,下有六味味道好。七星灶里生炭火,八卦炉中等梨膏。九枝陈皮能开胃,十味中药共煎熬。煎是煎,敖是敖,煎煎敖敖成此膏。咳嗽伤风疗效好,男女同胞快来卖梨膏。”
卖梨膏糖的小贩挑着担子,敲着小铜锣,一边唱着《小热昏》一边叫卖。
这个小贩的《小热昏》唱的十分的地道,满是杭州口音。
小巷深处一栋普通民居的二楼窗户突然被打开,里面探出一张清丽柔美的脸庞,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灵秀之气。
小贩被她的开窗声吸引,停下嘴里的唱词,抬头笑问:“小姐,要伐要买点梨膏糖。”
钟婉如淡淡一笑:“来两块。” 她其实并不想买糖吃,只不过是想推开窗将日夜思念的乡音听的更清楚些。
“杨阿婆,这两块梨膏糖对你的咳嗽好的,你切成小块,早中晚吃完药就吃一点。”
“哎哟,你这个姑娘真是人好的,将来一定会嫁个好婆家的。” 杨阿婆歪在床上,笑眯眯的看着她。
婉如的脸上飘过淡淡的愁绪,只是一瞬,她又绽开笑颜说道:“好啊,等你养好了病,帮我说一个。”
杨阿婆呵呵笑,嘴里好啊,好啊的应着。
为杨阿婆掖好被角,婉如收拾了东西,笑着告辞,她还有好几家要去探视。
背着小药箱,穿着布鞋,她穿梭在小镇的羊肠小道中。
直到傍晚十分,婉如才回到游击队的一处据点。她离开上海后又回到了嘉兴,一边替人看病一边探访游击队的下落,晃悠了一个多月,竟然在市集上遇到了吴大兰。
人生际遇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当初那个坑蒙拐骗,尖酸刻薄的吴大兰被钟永杰抛弃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在婉如被陆明宇抓到上海后,她就跟着游击队四处转移战斗,竟然正式加入了队伍。
婉如和她长谈过一番,问她怎么会想到加入革命队伍的?
吴大兰只是轻笑:“我这一辈子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嫁了个狼心狗肺的男人,还被抛弃,还有什么盼头?我不懂什么大义,觉悟,我只是看到那些十多岁小伢儿被日本人打死,我就想,他们的爸妈有多心疼啊,还不如我这样没牵挂的人替他们去死。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就做做好事,修修下辈子吧。”
吴大兰也问起婉如在上海的遭遇,婉如没有说,不是她不想说,而是痛的说不出来。那个名字,她根本连想都不能想,更别说要喊出来了。
吴大兰见她的神色,也猜到她是伤透了心,心中也是感慨,自己人老珠黄被老公嫌弃也就罢了,没想到婉如这样年轻漂亮,竟也会如此坎坷命苦。
在吴大兰的引荐下,婉如也正式宣誓加入了革命队伍,负责医疗和文化宣传工作。婉如的生活很有丰富很有意义,她很乐意为国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只不过她心中的伤痕太深,鲜血依然在汩汩的往外流淌着,毫无愈合的迹象,她过得并不开心。
唯一值得兴奋的事,可能就是高亮回来了,因为陆明宇反叛,赵正礼入狱,上级便又把高亮派了回来主持大局,高亮很意外也很高兴婉如加入了队伍。而得知顾敏再次怀孕后,婉如很是替她高兴。
高亮对陆明宇的反叛很是不解也很是气愤。
“婉如,你放心,组织上一定会肃清叛徒,营救正礼的。”
婉如坐在灯下蹙着眉,默然不语,肃清?高亮用了这个词已经是很顾及她的感受的了。谁都知道“肃清”的意思,婉如心里也很清楚。
紧咬着下唇,眼泪不停的低落在桌面上,她无力的摇头,这是一个尘土飞扬,迷雾重重的时代,血腥,混乱,真假难辨,正邪交错……
婉如现在才开始明白陆明宇让她做的选择题是什么意思,才明白为什么他会说,他与赵正礼之间只有一个人可活。
没想到的是,这一道艰难的选择题,很快就直截了当的摆在了钟婉如的面前。
几天后,游击队要转移阵地,婉如正与吴大兰一起准备行囊,高亮上前来阻止道:“婉如,吴大婶,这次转移你俩不用参与,你们留在这里,过两天会有同志来给你们安排新任务。”
婉如和吴大兰看看彼此,迷茫的点点头,看着高亮带了队伍离开。
第三天夜晚,婉如和吴大兰正要入睡,门外突然一阵敲门声,婉如正要起身开门,吴大兰一把拉住她,侧耳倾听。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有规律的。
两人穿好衣服,拿了手枪在手里,开了门。
门外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暗色风衣,鸭舌帽的帽沿右倾着,压的很低,黑暗中之看到一只左眼。
男人二话没说,闪身进了屋子,回头朝屋外左右张望一下,确定没人跟踪,才赶紧关起房门。
“你们好,我是上海过来的,我姓罗,你们叫我老罗就行了。”
进了屋后,老罗才将鸭舌帽给摘了,露出一张瘦削的长脸,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片眼镜,中等偏瘦的身材,有种落魄知识分子的味道,同时眼中也透着精明干练。
老罗朝她二人脸上扫了扫,对着婉如说道:“你就是钟婉如吧,我曾经见过你。”
婉如有些惊讶,因为自己的记忆里并没有眼前这张脸,老罗见她发愣,赶忙笑道:“哦,你并没见过我,我曾经在英国人的舞会上见过你。不过那时候的你和现在可是判若两人哦。”
英国人的舞会? 婉如茫茫然的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应该是两年多前在詹姆斯霍尔家中的那场梦幻般的舞会。
老罗又转过头对吴大兰说:“你是她的堂婶对吧?”
吴大兰也是吃了一惊,有些尴尬的笑着点头。
老罗谨慎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确定屋里屋外都没有人了,才坐下来,严肃的说道:“钟婉如,吴大兰同志,这次的任务非常艰巨危险,我希望你们二人要高度警惕,不能出丝毫差错,因为一旦出错,就将牵连很多同志。”
“什么任务?” 婉如问道。
老罗盯着婉如一会,抿了下嘴,说道:“暗杀陆明宇!”
“什么?!” 婉如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用大锤子砸了一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五个字。
“不行!” 她本能的厉声抗拒,脸色苍白的犹如画纸,紧握了双拳站在桌子旁,身子不停的前后摇晃。
老罗有些讶异,愣了一小会,问道:“你不愿意?他狠心将你抛弃,另娶她人,难道你不恨他?”
婉如一想到陆明宇与雅兰已经成婚,就有万箭穿心的感觉,是啊,自己怎么会不恨他,他抛弃了她两次,第一次为了日本女人抛弃她,第二次为了雅兰抛弃她,任一个有自尊心的女子也无法接受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同一个男人抛弃。她怎么能不恨?
可是,她真的不恨他,她只是很伤心,很痛苦。
婉如鼻尖酸涩,不停的摇头:“我不可能杀他。我下不了手。”
老罗皱起眉头,沉吟片刻说道:“钟婉如同志,这个任务不只是你的私人感情恩怨,这关系到国家民族大计,请你务必要以大局为重。我们知道陆明宇对你还有眷恋,他正四处打探你的下落,你要下手将会十分的容易。”
婉如眼眶发热,不停的摇头,颤抖着嗓音坚决的说道:“如果他对我还有眷恋,我就更不可能去伤害他,对不起罗同志,这个任务我是无法完成的。”
老罗很是失望,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唉!好吧,看来对你来说个人感情远比国家民族要重要。”
婉如冷呵一声:“如果真是这样,我早就是陆太太了。”
“既然你知道如今是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又怎么能如此包庇纵容的去对待一个国家民族的罪人呢?” 老罗说的义愤填膺,激动的站了起来。
吴大兰见婉如全身颤栗,摇摇欲坠,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怕她支持不住,赶紧上前扶她坐下。
老罗气呼呼的说道:“陆明宇是我一手培养的人,他就像是我的学生,难道我对他没有感情吗?难道我不心痛不难过?难道我想他死吗?”
顿了顿,又说:“但是他现在为日本人做事,泄露组织上的机密,抓捕枪杀我们的同志。你知不知道他的存在将会对组织,对国家,对人民产生多么恶劣的影响?”
“他现在到哪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保安,旁人根本都近不了他的身,所以我们只能向你求助。只有你能接近他……”
婉如被他说的心里乱哄哄的,因为他说的合情合理,正义光荣,自己根本就没有理由去反驳他,可是她的心里却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去伤害明宇的,哪怕他有负于自己。
“对不起,我办不到,我可以接受任何惩罚,但是这个任务对于我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 婉如觉得自己就快晕倒,但是她的语气已然坚决。
吴大兰见她神色几近崩溃,忙道:“罗同志,我想你还是不要逼婉如了,你看看,她就快支持不住了。”
老罗燃起一根香烟,眯着眼喷出烟雾,沉默良久,说道:“婉如,你不想救正礼吗?”
“正礼?” 婉如抬起头来,迷茫的看着他。
“是的,这次行动不只是要除去陆明宇这个叛徒,更是要救出赵正礼和齐欣欣两位同志。”
婉如的一脸疑问,鼓励着老罗将计划说出。
老罗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精美的口红和一个小纸袋放在桌子上,说道:“这支口红是特殊处理过的,你将它涂在嘴唇上,陆明宇一旦亲吻你,就会中毒,而你只需要在三个小时内服用这粒解药就能安然无恙。你任务就是如此简单。之后我们就会有同志以解药做为交换,逼陆明宇放人,将赵正礼救出来。”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婉如心头一震,正礼!明宇!用陆明宇的生命去交换正礼的自由?天,这要怎么选?该怎么选?
她垂着头,任由发丝落在脸颊两旁,心中是一片迷雾。
吴大兰摇头道:“罗同志,你明知道这两个男人都与我家婉如有瓜葛,你让她怎么选嘛,哎,真是。你这不是逼死人吗?”
半晌,老罗叹了口气道:“你不用那么快答复我。先考虑一下,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想通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安排你回上海与陆明宇见面。而吴大婶也需要同行,从旁协助。我先走了!”
老罗戴起了鸭舌帽,耸耸肩头,将风衣的领子立了起来,小心翼翼的离开的小屋。
老罗离开后,婉如和吴大兰坐在桌子旁发愣,不知过了多久,婉如突然呵呵笑起来,吓了吴大兰一跳。
婉如摇着头,苦笑:“呵呵,我从没杀过人,第一次杀人竟然是要杀他……呵呵……”
“哟,婉如啊,你决定接受任务?” 吴大兰睁大眼睛惊问。
婉如悲戚的叹气不语……脑海里旋转着正礼和明宇不停交替的的问话:“如果我和他之间有一个必须死,你希望谁死谁活?”
他们的样子,他们的声音,不停的在婉如脑子里飞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变成一道白光冲破她的脑壳直冲云霄。
“天啊!!!!” 她仰天大喊,跑进卧室,在被窝里嚎哭。
窗外一声春雷乍响,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吴大兰看着越下越密的雨丝,也很是可怜起婉如来。